前些日子,翻阅《云间语小录》好似清风扑面而来,在施蛰存先生笔下,故乡的山川人物、飞禽走兽、亭台楼阁无不生动有趣。施蛰存先生那颇具魏晋风致的手书飘逸典雅,很是令人神往,而忽然想起施蛰存先生1988年曾经寄过一张精美的贺卡给我。翻找多时,终于从故纸堆中搜寻了出来。那是施蛰存先生为纪念女画家陈小翠逝世二十周年用她《寒林图》请香港天采楼印制的。成排稀疏的树木,内置两间草屋,有一人独自伫立在屋前,背后是起伏的山峦,泛黄的底色透着古色古香的味道,意境幽远。画的左上角是陈小翠自题诗:“落叶荒村急,寒星破屋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诗画可谓珠联璧合。令我更加欣喜的是,贺卡上有施蛰存先生用魏碑体亲笔书写的“奉贺 新正万福”。施蛰存先生对金石碑帖素有研究,尤其偏爱魏碑,读其所作《洛阳龙门山北碑造像题记五十品集释》序可略知一二。此卡施蛰存先生落款钤印,系西泠名家韩登安治印,更显清婉雅致。
陈小翠擅诗词,画作清雅秀逸,书法有峭拔之趣,是海上知名女画史,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卒于“文革”。生前印有《翠楼吟草》十三卷。施蛰存先生在《北山谈艺录》“交芦归梦图记”一文云:“余少时尝与吾杭诗人陈媛小翠有赓咏联吟之雅,相知而未相见也,逾四十年,岁甲辰,人日大雪,始得登元龙之楼,披道韫之帷,晤言一室。”陈小翠曾应施蛰存先生之请拟作《西溪归隐之图》相赠,怎奈天不随人意,画未成,人已去。施蛰存先生凭吊陈小翠墓地有“松楸既杳,碑碣不存,欲哭无泪,述哀无辞”之说。在他的《闲寂日记》中就有他拜访陈小翠谈诗论画的记载。后来知道施蛰存先生还先后用陈小翠和另一位女作家、画家赵清阁画印制成贺卡分赠好友,从中可感受到施蛰存先生极富生活情趣的另一面。
第一次见到施蛰存先生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还为此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我是先去了华师大语言学家史存直教授家,门开的瞬间我就意识到我找错门了,施蛰存先生哪有那样长的胡须呀?好在史存直教授没有丝毫为难我就给了我施蛰存先生愚园路1018号住址。施蛰存先生和许杰、史存直三人曾一起由华师大召开祝贺执教六十年茶话会,同时退休并被聘为研究生导师。待见到施蛰存先生告知找错门一事,他大笑并对我说:“‘文革’期间,我被频繁地拉去批斗,后来才知道我大多是代替史存直的,因为小将们老是把我俩搞混了。”
那次见面问起他为何独独钟情翻译介绍东欧文学,施蛰存先生想了一下说:“我是受鲁迅和茅盾两位先生的影响。东欧文学的两个主旋律是农民问题和爱国主义,这正和中国当时的客观形势相一致。向国人广泛介绍东欧文学,就是要民众不做亡国奴,最终唤起全体民众抗日的决心。”以后他应我之请曾参加了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著作活动,分别捐了《北山集古录》和《花间新集》,有缘的是这两本书经公开拍卖最终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让我更意想不到的是幸运,施蛰存先生还赠送我一页周作人为他法书的诗笺:“清逸先生百世师,通书读过愧无知。年来翻遍濂溪集,衹纸蓬窗夜雨诗。乙丑暮春写旧诗应施蛰存先生雅令 知堂。”从时间上推算,诗笺系知堂老人出狱至上海,寓居横浜桥尤炳圻家时所写。周作人是施蛰存先生倾慕的文学前辈。1935年他为上海光明书局编《晚明二十家小品》,曾专门请周作人为封面题签。上世纪50年代,周作人遭人唾弃,落魄寂寞,施蛰存先生却一如既往地与之书信往来,每赴京都亲往造访。对周作人、施蛰存先生在其《知堂遗迹》短文中有如下评述:知堂老人的一生,是使人惋惜的,虽然在三十年代的他和乃兄鲁迅的思想已南辕北辙,但他的人道主义和中庸主义,还是可以代表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乃至附逆以后,身名大坏,使人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之感。可谓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