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儿子拉琴的时候看木心先生的书是个好选择。没有长篇累牍的叙述，多是跳脱的感悟，且活泼随意的比喻俯仰皆是，所以他虽已故去，看他的文字，脑中浮现的依然是那个穿大衣戴礼帽、似笑非笑地站在中央公园看你的样子。

　　看到忍不住地方总是要闷笑，先生说：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我十二万分的爱你”，就不如“我爱你”。歪着头，心里想着最喜欢的《希茜公主》，若是弗兰茨在因斯布鲁克的树林里对希茜说“我十二万分的爱你”，一定颇有唐僧唱“only you”的意思……

　　先生的《文学回忆录》从希腊开始。我少时学油画，画册看得眼花缭乱，希腊的神实在是多啊，而且关系超级复杂，晕乎乎地搞懂了一些转眼就忘了大半，只记得最漂亮的那个神是维纳斯，但也不见得就真是，是特洛伊的帕里斯王子评的，而原因似乎是维纳斯许了他一个情人。再然后就是世人皆知的特洛伊战争。总之宙斯的各种儿子女儿们都出来露了脸，热闹得像过节。我看的是故事和美女，先生看的是神性和人性，从多神到泛神到无神的过程。差距啊，我一边点头一边抹汗。当初看《伯罗奔尼撒战争》，只记得人家打累了停战时签的停战协议都是二三十年的时效，便感慨外国人从来就务实，哪像我们即使是在春秋战国时期也开口就是千秋万代，世代友好之类。

　　我在边上撇嘴咂舌，儿子自然也会来凑热闹。存心提起荷马想让他上当，而他居然知道那是古希腊的诗人不是动物园的“胖子”。我诧异地以为神迹，直觉非用简练的文字无以表示自己内心真诚的感动，在“我爱你”三个字几乎脱口的当儿，儿子嘟哝：这个问题在iPad游戏的“国民教育”里有啊。不过这人也太厉害了，写诗把眼睛都写瞎了。我于是咽下口水客客气气地请伊继续拉琴，脑子里回荡有叔本华的声音：泛神论即是客客气气的无神论。

　　他得意地挑眉道：我拉完了啊！我于是也挑眉：拉完了？明天就要还琴去了，你确定老师跟你讲的注意点你都练到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市里比赛，之前又是期末考试，现在不抓紧多练一点，你拿什么去比赛？儿子摇头惊诧：老师让练的我都练了啊，你忙着看书又怎么会知道。至于比赛么，一个月以后的事你现在急什么，拜托，看在莫扎特的份上，善待这个世界吧！这句是我刚才从你手里的那本书里看来的。

　　我看着他收谱擦琴，小胳膊肉肉的，只是很久也不肯让我拧了。所以，在他走出书房前，我理直气壮地叫住他：呃，你过来让我看看，好像胖了哦。然后乘着一秒钟的停顿，赶紧捏了一把他的肉胳膊，顿时满屋子都是他悲怆的哀号：妈妈，你这个人哪……

　　突然想起木心先生说：对于希腊的散文，我安于不甚了了的状态，以求歆赏他们的风气、风度、风情、风范。古时候的爱琴海，天很蓝，天海间披白袍的男人走来走去，高声讲话：雅典人哪……开头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