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某市出差，对方学校委托我的老友陈老师陪同，中午学校派车送我回宾馆休息，我对司机说，我下车后你顺路送陈老师回家午休，下午来接我前，先去接上陈老师，毕竟75岁的人了。司机说没问题，是当然的事。可是到了宾馆，陈老师固执地下车，坐公交车回家去了；下午再坐公交车到宾馆，然后陪同我坐公车去学校。我觉得老陈读书读得有些迂，但我也了解老派人的习惯：大半辈子没做过的事，到了老年，就不“逾矩”了。

　　让公车“顺带”两公里，也不行吗？公私有别，是不是就要分到这个程度呢？绝大部分人可能不以为意，但有一批人就是要分得这么清。如果真的都能把这事当作镜子对照，“公车私用”何至于成为问题？

　　梁实秋仿金圣叹《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中有一快，“宋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做官的人迂腐若是，岂不可嗤！衙门机关皆有公用之信纸信封，任人领用，便中抓起一迭塞入公事包里，带回家去，可供写私信、发请柬、寄谢帖之用，顺手牵羊，取不伤廉，不亦快哉！”

　　梁实秋当年讽刺拿公家信封信笺的现象，现在连“顺手牵羊”也够不上，早成常态。有忘年交朋友从不用公家信封信笺，我每次说起，大家立马就说，他又在说某公了。为什么，这世上不就那几个不肯随俗的人吗？过去哭穷，会说“除了身上穿的，我是一无所有啊”。其实有很多人，小到衬衫领带围巾手套袜子，大到汽车房子，都有油可揩，想不沾都不行。

　　关于那个“官烛”的故事，版本不一，有引文说是宋代博州州官轶事，作“又京递至，发缄视之，中有家问，即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是看到上司信中转告他家中情况的一段话，认为是私事，遂灭官烛。我没找到周紫芝《竹坡诗话》原书，但流传的几个故事版本大致相同。我想到的是，宋代人并没有认为博州的这位官员“迂腐”、“脑残”，而是称赞他。当然，不能心理阴暗地就此推论出“宋代也腐败”，而首先应当敬重古代读书人那种“慎独”精神。同样，一定会有人说，读家信而灭官烛，这肯定是作秀啊，似乎我们中国，一切贪腐皆是自然，不配有好传统好制度一样。以猥琐之心揣度一切，这也许正是风气堕落的主因。那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肯作作“官秀”，八小时之外也挤几回公交车呀？

　　有朋友见多识广，曾坦言，初入公门，也想清廉为官，然风气不佳，上司同僚，皆不拘小节，说一套做一套；你若严格律己，拒礼拒宴，就是和大家过不去，就有可能“脱离群众”，甚至有可能被视为“闹独立”、“破坏和谐”，遭遇逆淘汰。而如果随波逐流，则背离自己的做人准则。在制度有缺陷的状态下，如何保持个人意志而不受责难，这个难题，早就推到了人们面前。十年前曾有局长认真地告诉我：不烟不酒不打牌，但多年来一直喝不要钱的好茶，没办法；在中国，送点茶叶好像不算什么吧？我说，可以理解；但也要知道：在有些国家，公务员收受茶叶也会算丑闻，够得上免职甚至坐牢。

　　有好的制度，最好，依法办事，大家都省心；制度有缺陷，也还不要紧，还有民风和社会传统道德可以顽强地抵御一阵；如果制度不完善，民风渐坏，还有最后一道防线：慎独，——管你风气成了什么样，不做违心之事，不因为贪腐遍地就降低个人道德标准。

　　很多真正的读书人用一生的时间读书求知，既然 “知道”了，就一丝不苟。这样做，未必是为了什么宏伟目标，而只是要对得起读过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