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风雨茅庐里的闲谈
王映霞的几句话,把唐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想和郁达夫交谈,一时又想不出话来,只是坐在那里,品着龙井茶,也品味着鲁迅送给郁达夫的那帧条幅: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你是品诗,还是品茶?”若瓢看到唐云那样聚精会神,感到有些好笑。“这诗用典很贴切。”唐云搭讪着。“字也好。”郁达夫说。“是,这字是从魏碑中脱胎而来。”唐云说。王映霞是个快嘴快舌的人,就问唐云:“你知道鲁迅这个人吗?”“他是杭州人?不认识。”唐云说。“这老先生故作正经,专门骂人。”王映霞说。“不,先生是个勇士。”郁达夫打断王映霞的话,接着又说,“这诗的意思,鲁迅先生给我说过。”唐云虽然知道这诗里所用的典故,但并不理解诗人在这里用典的意义。“这诗讲的都是杭州的事情,那意思是……”郁达夫刚说到这里,话题突然转了一个弯,没有把原来的意思说出来,就讲别的事情去了。
唐云看看郁达夫,感到他的情绪不佳,有些太忧郁了。他又想到郁达夫写的《采石矶》中的黄仲则,那种“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痴情和忧郁,对郁达夫自己来说,不正是“夫子自道”吗?“我读过你的《采石矶》。”唐云说。“那是十多年前写的。我是从安徽回上海,船过采石矶有所感触。”郁达夫说。“我也很欢喜黄仲则的诗,《都门秋思》把诗人的清苦和寂寞都写出来了。”唐云说。“你对他的诗理解得很深刻了。黄仲则是乾隆时代的诗人,他的诗写得很特殊,你去看看他同时代诗人的集子,你就能明白,个个总免不了十足的头巾气息。他们的才能不是不大,他们的学问也不是不博,但诗都写得和平敦厚,读起来没有味道。而黄仲则的诗,是语语沉恸,字字辛酸,真正有诗人气息!”郁达夫谈得有些激动了。“我觉得黄仲则受了李白的影响。”唐云说。“是的,仲则的诗学李白,有点狂,但也有狷的一面,但这有什么不好呢?孔夫子也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你画画不也是要有点狂的味道才好吗?”郁达夫越说越有精神。
郁达夫呷了一口茶,又接着说:“我从富阳到杭州念中学,星期天没事,就到梅花碑和丰乐桥的直街的旧书铺去,买了不少旧书。那时没有钱,旧书便宜,新书买不起。后来买到黄仲则的《两当轩集》,真是爱不释手。”“你最欢喜他哪首诗?”唐云问。“他的诗,我都喜欢,我感受最深的还是那些写平民生活、啼饥号寒的句子。还有他那落落寡合的态度,他那一生潦倒短命的死……”郁达夫说得有些激动,也有些痛苦,站起身来在屋里走动着。
唐云再一次看着郁达夫,身上已经发旧的一袭缊袍,袖口已经磨破了,更加理解郁达夫和小说中的主人翁黄仲则的难解难分、合二而一了。郁达夫是将自己的感情、思想以至灵魂,全部融化在黄仲则的躯壳里了。
唐云觉得谈黄仲则太使郁达夫痛苦了,就想把话题转开。可是郁达夫则继续说道:“黄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正是表现他的穷愁不遇、寂寞凄凉、清高风雅的品格,值得我辈的崇敬,那是学不到的啊!”“我看你这风雨茅庐可以和黄景仁的两当轩媲美了。”一直坐在那里静听的若瓢,这时也说起话来。“怎敢相比,我这只不过是避避风雨而已。”郁达夫说。“你这虽叫茅庐,其实一根茅草也没有啊。”若瓢说。“起始以风雨茅庐命名,本来是打算以茅草代瓦,以涂泥来作墙壁,砌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可是在几位热心的朋友帮助下,结果搞成涂了漆,嵌上了水泥……”郁达夫说。“古人还把真正的茅庐叫成什么斋、什么堂呢,郁先生是反其道而行之。”唐云说。“是的,名实不符,这是中国人的老把戏了,称作山人的人有几个入山的?”郁达夫说着,指指矗立在湖畔的琉璃碧瓦,又说:“那些洋房不也是叫做草舍吗?”
郁达夫的小说做得很好,不过这时他热衷于写诗,就和唐云谈了许多做诗的事情。唐云对诗虽然也有兴趣,但他的精力都花在画画上了,偶尔也写几首诗,功力不深,都是即兴式的游戏,并不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就把话锋一转,和郁达夫谈起别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