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风狂雨猛,寒意彻骨。这一天,云淡风轻,温暖如春。天亦有情,因为,今天,一缕漂泊的英魂,寻回难舍的故土;一座洁白的丰碑,化作蓝天下的永恒。10月26日,傅雷先生回到了家乡上海南汇。
在周浦公园绿意盎然的大草坪上,红绸缓缓落下,他站在大理石圆座上,微微低着头。清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手握燃烧的烟斗,身穿整齐的西装,儒雅的身影穿过时空,化作一座架在中法之间的文学之桥。这座心桥,曾经伟岸,绵长,蓄满大爱,如今,已经凋残。他注视着这个从来没有看明白的世界,悲怆的目光令人心碎。站在他的面前,秋阳的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是傅雷先生,由雕塑家唐锐鹤创作的这尊雕像,在阳光下闪着凝重的黑色。唐教授将这件作品题为“傅雷走出书斋”。他已沉默了47年,人们却依然读懂了他的目光,听到了他想说而未说的话。他从来不想永远坐在书斋里,他曾经满腔热情地为新中国的文化事业鼓与呼,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发起人之一,曾任市政协委员和中国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他心纯如玉,爱美似痴,他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同样地要求严格,不容沾上一粒微尘,如他自己所说:“我脾气急躁,责备求全,处处绝对。”这样的人,怎能见容于环境!他耿直坦诚,更难被人理解。“诸子百家皆遭罢黜,笔墨生涯更易致祸,懔懔危悚,不知何以自处。”他茫然四顾,无所适从。他以手中的笔为国尽力,却被错划成右派,差点断绝生计。“雪,任凭风的折磨,雨的打击,总还是一片洁白。”他选择远离政治漩涡,与世俗社会隔绝,回到书斋,做一个以稿费为生的自由职业者。从此,不再走出家门。
我见过傅雷先生一次,童年已很遥远,只记得那个小小的玫瑰花圃,芬芳、热烈,与他安静的面容形成强烈的反差,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熟知他,是长大后读遍他译的书,最爱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他于1937年写的“译者献辞”,我至今能背:“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在曾经无望的年月,这段话曾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傅雷先生是无数文学青年的偶像,他的译作是人们心灵的镜子!每当想起他,读他的书,心里总很温暖,更充满敬意。
听到他和夫人愤然弃世的消息,正是风雨如晦的日子。到处火光冲天,“书”首当其冲。那本心爱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曾被我藏在煤堆下、缝在棉被里、“扔”在垃圾桶内,最后,仍与家里所有和“文化”有关的东西一起,化作了灰烬。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架,我痛不欲生。这时,傅雷先生的话穿过生死屏障,在我耳畔响起:“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我平静下来,有了等待的耐心。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写出这样富有哲理,给人力量的话之后,先生自己却不肯等待,他决绝而去。我在心里不断地问他,永没有答案。
望着栩栩如生的雕像,我明白了唐锐鹤教授的创作宗旨。傅雷先生的书斋虽小,却是一个广博的世界,他火热的爱心,在那里化作真善美的熊熊烈焰,至今还在快炙烤人们的灵魂。他走出书斋,回到故乡,以身殉美的他,会引起更多的震撼和思索。看家乡人敞开胸怀迎接他,听学子用琅琅书声颂扬他:“伟大的文字仰仗着心灵的渗透力,把高洁的芬芳注入世界。”我如释重负,举手拭净湿润的眼角。
傅雷夫妇的灵骨撒落在故乡的热土里,鲜花簇拥的碑石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他的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他的次子傅敏在墓前对爸爸妈妈说:“我们将努力铲除发生这样悲剧的根,请你们安息。”这应该是很多人都想说的话。
傅雷回到了家乡。其实,他从未离开,他的艰难悲壮、充实光辉的一生,早已化作一座无言的丰碑,在人们心中永存。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一部部译作、一篇篇评论、一封封家书,更是一颗纯洁无瑕、热烈真诚,不畏孤独的赤子之心。我终于找到了答案:他一尘不染地走,是用生命在黑夜的天空画出了光明的轨迹。这是他对美的独特诠释。世事无常,风云多变,唯有你常在。至真、至纯的傅雷,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