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朋友如掌中细沙，随着岁月沧桑，不断地流失，但无论“流”向何处，只要用心，总能找到“方向”。唯有黄芗，竟突然没了踪迹。

　　20多年前，我去苏州刺绣研究所。工作室里，坐着不少日后名声鹊起的画家，他们的画如吴侬软语，甜糯精致。画都不错，但不合我的口味。黄芗没有参与“自荐”，她像没看到我似的，眼神迷蒙、空灵。有人连喊几声，她才被“唤醒”。同时被惊动的，还有她脚边的大白猫，它猛地跳起躲进画桌下。黄芗柔声说：“勿吓，勿吓哦。”像哄孩子似的。不知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抚了一把，我突然急切地想要看她的画。

　　第二天，我去了位于葑城门外草鞋弯黄芗家。听说我来买画，她一口拒绝：“我不卖画。”我说：“让我看看吧！”她同意了。当她展开画卷，牡丹、红梅、仙鹤、清荷、秋菊……我像中了魔法一样，看直了眼。这哪儿是画，是把灵魂揉碎了，抽成一丝一缕织成的心墙，如此细腻、工整、活灵，美得令人惊叹。画中传递的沉郁、忧伤，又使我有忍不住想哭的痛感，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这样的画，说买，简直是亵渎！我空着手走了。

　　这以后，我常去苏州看她。每次去，她都会在墙上挂几幅画，不大懂画的我，以本真的感悟，打开了她的心门，被她视作知音。不久，她退休了。她的生活没什么改变，她说，除了画画别无所求，只是放不下那白猫，每月去看它一次，它却不理她了。孑然一身的她，为猫的无情伤心很久。

　　一年年地过去，黄芗衰老得很快，先是听力下降，后是白内障。一个小手术，她却不肯做。我写信，又跑去劝，都没用。我说在上海联系好医院，她可住在我家，所有的费用由我付。我越这么说，她越固执，最后错失良机，几乎成了盲人。后来，她百病缠身，又因行动不便，无法及时医治，脉管炎变成老烂脚，生活难以自理。每次去，看到她家里乱得无处下脚，蟑螂、老鼠乱窜，心里总有不祥之感。她总是坐在画桌前，脸贴着宣纸，不断地画。她已画不出一条直线，笔下的花，也都成了墨团。我不忍说破，还暗暗庆幸，再苦再难，哪怕无力煮饭，天天以糕点充饥，只要能画，她还可以活在花鸟世界里，平静而满足。但终究难以为继，她被送进了福利院。

　　我闻讯赶去，福利院在苏州郊区，很远。在床边呆坐的她，见到我就嚎啕大哭，说像坐牢。她一次次“逃”出去，都被“抓”回……她边哭边喊，要回家！要画画！要开个展！要出画册！我找了院领导，想带她回去，没人理我。我心痛如绞却无可奈何。她紧抓住我不放，哭得昏天黑地。我离开时，她被人拉开。一扇薄薄的木门，她在里头，我在外头，肝肠寸断，无计穿越。我一步三回头，除了眼泪，不知还能为她做什么！

　　这以后，她回过家，不久就“失踪”了，听说被送去更远的福利院。几年了，我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如空气一般，她无影无踪。如是年轻时认识黄芗，我定要劝她，一定把自己嫁了，哪怕嫁“鸡”嫁“狗”，也别嫁给艺术！现在，一切都晚了。人，可以不怕死，却怕老。老而孤、而病、而弱，日子真的没法过。更惨的是，成了任人摆布的老者，却依然有清醒的头脑、未了的心愿，那实在是生不如死了！但，谁能破这道难题呢？

　　桃花开了，杜鹃红了，春天又来了，燕子啊，请告诉我，她去了何方？黄芗，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