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人物
十几年前,潘九送我一幅字,朱东润先生的字:“我在黄鹄矶头住,黄鹄一去十四年。黄鹄归来我已去,空挥涕泪向遥天。”这字写得真是沉着痛快。浙东山居,窗外天青如洗,立轴才展开,突现几个字,就感觉心跳加快。确信无疑,这就是我一向在寻找的天地间一等的好字。
诗也好极。挥手目送,行云流水,弥漫着一股英雄气。朱东润在武汉大学执教十四年。十四年,这个读书人,过得很慷慨、很悲凉。在武汉的最后一年,他开始写他不朽的著作《张居正大传》。“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读书人的怀抱,其中真有一些是以生死以之的。
朱东润是他父母第四个孩子,是他父母四十岁之后所生。我一直在想,男孩以后长成什么样,一定是和家庭有关的。眼前的世界大抵是男人的世界。见贤思齐。男孩要在世上获得进展,第一个超越的该是自己的父亲。如果还有兄长,要超越的就不止是父亲一人了。朱东润是有兄长的人,而且兄长还是报国的猛士。他在这样的家庭成长起来,他的心胸和气量就可以想见了。
孝悌恩爱,朱东润一辈子用心用肩担当着。而孝悌恩爱,化为大我,必然是精忠报国了。而这,更需要是一名真的猛士了。朱东润曾经投笔疾走,驱命讨袁,也曾经抛家别妇,奔赴国难。忠孝不能两全,说了许多代,只是说了分身的难。其实忠孝总是两全的。家国是一回事,忠孝也是一回事。譬如朱东润,心之所向,无微不至。他写出了《张居正大传》,也写出了《李方舟传》。前一个是他对多难的故国,哭吐精诚。后一个是他对多难的妻子,倾情感佩。什么是大丈夫?到这里,我们明白:朱东润正是。
听说朱东润论到屈原,认为《离骚》不该是屈原写的。屈原那个时代,读书人爱的是泱泱华夏,匡扶的是整个天下,不会在乎某个国君,甚而是自己的贵胄血脉。即使这血脉牵连的是伟大的秦、楚。这个见解是极其深沉的。可以想见,朱东润周旋在自己的心绪里,中国的兴亡让他殚尽心力。多难兴邦,空挥涕泪,当年他读《离骚》,一定读得心痛欲裂。
再回到这字上来。黄鹄矶头,住了十四年,见不到黄鹄。黄鹄哪里去了?黄鹄究竟是什么?朱东润没说。他只是说,好可惜,来的时候,黄鹄不在。去了以后,黄鹄应该归来了吧?他用十四年的时间,等待着黄鹄,可他等不到。黄鹄不待见他。他只有空挥涕泪了。空挥涕泪,为着看不见黄鹄。黄鹄究竟是什么?让一个读书人,耗尽中年的心头,挥之不去。我想黄鹄,大概就是朱东润家国之念了。这首《黄鹄》诗,正是朱东润的《离骚》赋。这字,写在1986年,那时,他已九十岁。
在中国,选择做一个读书人,正像鲁迅所说的那样,一生的忧患就开始了。在中国,黄鹄一样的和平、公正、幸福和安宁,指望不期而遇,是多么艰难。只是,中国的读书人,都会像朱东润那样,在黄鹄矶头住下,并且在那里埋下自己的心,等待黄鹄的到来。“我在黄鹄矶头住”。无论多少年,中国的读书人都会这样想、这样说、这样写:黄鹄不会杳然,黄鹄一定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