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本该是人类行走的道路,但你是否也会下意识地默认其为十字路口的斑马线?
必须走出城市,走进荒野,走进深山和森林,甚至迈进滩涂和泥沼,人类才能记起道路的初态。大地本身充满了文字、词语、文章、歌曲、标记和故事,道路带来的本该是过程、情节,而非结果,是人类留下的踪迹——甚而不止是人类,鸟类和鱼类在天空和海洋里留下亘古不变、映照地球磁场的迁徙路线。
《古道》始于一个极其浪漫的冬雪之夜,他走向城郊边缘,寻觅古罗马小道。出乎意料的是,他被雪地上各种动物的足迹吸引了……这是一本奇书,由剑桥学者罗伯特·麦克法伦2012年所作,他的研究和写作领域侧重于自然与文学的关系、二战之后的英美小说、当代诗歌和维多利亚时期文学,这是他类游记三部曲的最后一部。
徒步的学者写下的游记并非司空见惯的热点旅游攻略。一开始就从词源学的角度为我们整理了道路的种类(及其各自的术语名称):圣徒径、绿树、畜群路、尸路、草路、篱间道、陷道、坡道、骑路、笼头径、军主路、驳蓃、踔兹……“很久以来,小径和路标像有魔力般诱惑着我……追随大地上的线条——空间上向前,时间上向后,去探寻一条路的历史和它先前的行路人。”
书中提及维特根斯坦、博罗、惠特曼、梭罗等诸位自然主义精神领袖的金句,但作者的精神偶像是爱德华·托马斯。他在行走中理解哲人——包括托马斯的抑郁症、以及短暂的从军生涯,他一生都陷于两难困境,那是源自远走和扎根的两种本能产生的矛盾,也仿佛是现代人精神挣扎的最佳提喻。“小径连接的不仅是真实的地点,还会向外发散,导向形而上学,向后追溯,导向历史,向内挖掘,导向自我。”
他跟随伊恩、米盖尔、迪尔沃斯、安娜、谢泼德……各式各样热爱徒步领略自然奥义的怪咖们,在各式各样的地表留下自己追寻古径的脚步,从当代走进古代,从自然走进超自然。一言蔽之:“步行是一种制造个体神话的方式”。
“宽阔海湾”号驶向苏拉岛,泛着绿色磷光的尾流就是他们在大海中留下的踪迹,在不同海角和港口流传的同一个传说如同这种踪迹的脚注;英格兰白垩纪区域的白色小道,留下了地质学和人文精神相互映照的踪迹;巴勒斯坦石灰岩地带,所谓的非法道路,印证着地理政治学的最新进展;贡嘎雪山下的盘山道路,夹杂在默默移动的冰川褶皱里,挑战了登顶的妄念,也宽容了转山者的虔诚谦卑……“行人与荒野世界的身体接触让步行者和世界双方都受益,走出去……真正意义上是走进去。”
探险的终点或许是异托邦,而探险可以在我们的国度、家乡、庭院里完成,平凡景象里就蕴含着异托邦。不过,总还是有些荒僻的奇路,需要探险者的胆量——
书中最让人啧啧称奇的当属布鲁姆道,早潮和晚潮之间的泥沼里似有如无的一条古径,由扫帚、板条等农具构成最初的路标,至今无法在地图上标明,软泥可能意味着没顶之险,但至今仍是除了乘船外进出恶岛的唯一方式。“明喻和暗喻孕育并发芽,比例的幻觉发生了,深度的骗局也发生了。”麦克法伦的行走始于浓雾,由很多海鸟陪伴,在离奇的滩涂上痴迷于银色的镜面之路,同时走向大海和岸边……“那片空间的寂静使我镇定下来,达到了刀枪不入的程度”。
风景对心灵造成影响,“自然的世界变幻成了一个超自然的世界”。而风景(landscape)这个词源自荷兰语,本意是风景画。人类、艺术和理念彼此影响,最终,我们成了被风景塑造的社会动物。和迁徙的鸟类、鱼类不完全一样,人类的道路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也只能由人类自己记取。所以,几千年前的古道、刚刚落成的高速公路可以并线或垂直,彼此同行,但无法彼此取代。
道路学,是将哲学和文学覆盖到徒步远行的旅程中,涵盖了历史、地理、政治和艺术。当我们在麦克法伦的笔下读到露宿野外时听到的云雀叫声、沿途的野花和野兽,首先会被一种纯粹的、复古的自然主义之美所打动;其后,又能随着他追忆的诗歌、散文、绘画片段,洞察艺术家如何审视人类和自然、文化和地域之间的关系。
维多利亚时代的植物词条;澳洲土著人的歌行观;新石器时代人类的足印……在这本涵盖面如此之广、辞藻如此动人的非虚构作品里,我们至少能获取一点徒步看世界的勇气和好奇——在这个人人谈论雾霾的时代里,这不正是最稀罕的品德修养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