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墙壁的记忆
二楼朝南是前后楼,还搭了一个三层阁。厨房楼上是亭子间,外有一个小亭子间。晒台上还住了一户人家。就这样我们一共也就是五六个房间。后来不断有亲戚朋友来跟我家同住,也不断地搬出去。我外公、父母都是热情好客、既喜欢帮助他人又不讲求回报的人,434号成为吴江同乡甚至山东同乡(我外婆原籍山东)等的落脚之地和暂居之地。最后,人来人往,沉淀到最后,以妈妈作为大家长的王姓全家加我这个吴姓儿子,亭子间绍兴人、三层阁毛毛全家、小亭子间春生全家和晒台上阿西伯伯全家。虽然后来这个门堂子里住的邻居都不是亲戚,但是那种邻居关系真的比亲戚还要亲。
母亲讲过这么一件搬家之后的趣事。大概刚搬到蒋家巷的第二天,众人躲避日军炮火的惊魂未定,晚上既要看着搬进来的一堆行李,又要打发时间。男人都去闸北的老房子继续清点剩下的遗留物品,三五个女流和几个孩子在家。于是大家在客堂吃晚粥当夜饭。正在窸窸窣窣吃粥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打开,几个蒙面大盗闯进来,其中一人喊道,要钱不要命,把金器交出来。
我妈妈很镇定,我们是逃难刚来,东西都被日本赤佬的炸弹炸脱了。一边把一副金镯子连带金戒指往粥碗里一放。其他女流也都如此仿效。这些人上来就搜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最后还是被搜去了两副金耳环、一只金戒指。这些人打劫完就走,据说到第二家人家再去依法炮制。过了两天巡捕房发条令,说捉到了这批强盗,要母亲等人前往认领。
说到这里,母亲说,这些人都不是蒋家巷的。蒋家巷的强盗土匪也有,但他们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
直到我出生和我离开,甚至蒋家巷在1997年被拆除,这幢房子还是保持着六十年前的同样结构。只是客堂没有了,早已分割成房间,右边留了一条走路的夹弄。只有记忆中的房子门前的墙壁,变化最大。这是使用灰色水泥糊的墙壁,上面的石灰是从我懂事的时候,过几年涂一层,也不知道涂了多少层,直到在1996年搬走的时候,上面的石灰还灰灰白白,满是时间的痕迹。
任何人如果有兴趣铲去一层层石灰的话,就会看到一层层的石灰上留着各个时代的标语,最多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刷在墙壁上的领袖语录。后来底下的一层贴有是“打倒反动资本家钱××”的标语,他是我家隔壁住的资本家,那是红卫兵来抄家的时候留下的。当然还有当年送我上山下乡的时候贴上的标语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年轻人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那是1968年到1970年的。如果再往下,则是1963年我们楼上的毛毛作为社会青年到新疆军垦农场的标语,“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再往下甚至可以看到我大哥参军以后,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留下的“光荣家属”“革命家属”等等标语,1952年大力提倡多生孩子等等标语。只要你细心往下发掘,总还是可以见得到的。不过往下挖掘到了1949年,标语到此戛然而止,因为老人们说,解放前这里没有用标语口号来表达意见的习惯。这也就是顾颉刚所谓的古史是层累底积成的意思。墙上的标语也是层累底积成的,它告诉人们中国的历史在蒋家巷是如何被一点点粉饰起来,怎样被堆积起来。
据老人们说,解放前的上海似乎没有用标语口号来表达政治意见的习惯,最多会贴些“治疗狐臭”“小儿痱子粉”之类的商业广告。我记得小时候在弄堂墙壁上,尤其是在小便池的墙上看到过歪七竖八的俚语:“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儿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当你站在那里小便,眼对着这段话,你不得不读,以达到传说中治疗小儿夜啼的习惯。至今回想起来,你不得不佩服当时的人们的商业头脑。
说完了墙壁,我们要开始从昌平路的弄堂口走进去。这是一条铺着碎石子的弹硌路,这种路面在民国时代的旧上海到处都有,但是后来就逐渐换成洋灰地面,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水泥路面。不过我还是喜欢老旧的弹硌路,到了下雨天,它的好处就出来了,脚走上去不会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