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的小窗,破旧而明亮,像一个穷孩子的眼睛,流露出期盼的神情;那是一双灵动的眼睛。
因为窗小,没有装过窗帘,从未享受过布的细腻与温暖,但它仍然有凝视的权利。并且爬满了青藤,今年的花,去年的叶,前年的枯藤缠绕在一起,成为窗饰。寒风、冷雨、飞雪、落花,时来扑打木筋毕露的窗棂。
拥围寮的大树,叫不出名字。像一群陌生的故意来此寻衅滋事的外乡人,想用身体挡住小窗,不让它与外界接触,但小窗仍顽强地不分白天黑夜地朝外面张望。
清晨,小窗醒来。我也醒来。
小窗就是读书窗。我在窗下读书的时候,乌鸦的啼叫、日本巷子里烧烤的叫卖声,便一声声地落在我的书桌,触动我的情思。
有时我会仰起头,踮起脚,从黑木栅的窗口,寂寞地朝窗外的世界凝视。
大树是我的日历,枝叶是我的风向标。看树叶的色彩,影的正斜,我知道现在是春天还是秋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是刮风还是下雨,是飘絮或是落雪。因为关不紧的小窗,风会进来,雨会进来,絮会进来,雪会进来,寒气会进来,叶子会瑟瑟发抖——小窗是四季的画框。
举例来说,春天刚来的时候,胆小得像与南唐李后主幽会的小周后,那个和李后主约会的情人。尽管放轻脚步,还是觉得檐滴如山响,绿衣太闪亮。又激动,又害怕,神色不宁地向四面张望,心都提到嗓门口。突然她灵机一动,脱下绣花鞋,提在手里,穿着丝袜,快无声息地下了台阶,一溜烟穿过残冬的长廊——急急忙忙地与皇帝约会。
没有靴痕,没有声音,没有通知任何人。车辙泥泞,不是足迹;莺啼言语,不是声音;春雨淅沥,没有敲过门。但春天的形迹,春天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小窗的眼睛。
当树荫越撑越圆,撑得鸟声都碎了;终于,日光近头,花柳慵懒,莺儿午睡,草像软软的发,垂在泥土的气息里。
久雨之后,天一放晴,小木屋里便满是绿色的阳光。
树的枝丫,成了横在我窗口的勺柄,叶子随风舞蹈,绿色的光便如纯净水,一勺一勺舀进来,又一丝一丝从门缝滤出去。寮的小窗,新鲜的空气清澈而透明。
阳光是绿色的,光线很柔和;此时,明亮的黄色,参合一点绿,房间便暗了;一暗,就暗成静谧。
我躲藏在静谧里,像树壳里的虫豸,侧耳细听惊蛰的声音;看拖着亮晶晶痕迹的蜗牛,在寮的小窗前慢慢爬过。
春真的走了,夏真的来了,杏花碾成香尘,雨才放声大哭,风也发狂,门已黄昏,寮的小窗,灯亮起来。
秋天,小窗可容山月。
窗小,山月更小;小窗不仅能容纳山月,还容纳东山弯弯的脊背。风在寮檐下装了一排箫,“呜呜”地吹哀怨的曲子,一直吹成初冬的雪;箫停下来的时候,窗外全白了。
隔着小窗,我像雪中的饥雀,每天都等待干粮般地等待亲人的来信;我经常站在小窗前春望,然后下楼去看信箱。
一排信箱设在门边,不锈钢的外壳,箱上槽中插着我名字的卡片,那是亲人感情的仓库。
有的人信箱不锁,我是锁的;因为故乡的来信被密封过以后,像酿过的酒会更馨香、更神秘、更温暖,更不与人分享。为了开启方便,我把信箱的钥匙藏在东墙一个树木覆盖的隙缝里。心里藏着秘密,别人不知道。
我一天要开几次信箱,早上开一开,中午开一开,晚上开一开。明明知道没有信,对着空信箱也要忐忑地开一开。真的没有信,我便脸色惨白地病了一般。
啊!有时突然收到一封信,便快乐地进了天堂,取了信,坐在小窗下读。
那时,寮的小窗,便晶亮得像妻子湿润的眼睛;晦暗的日子就明亮起来;
那时,小窗映出的空白,便把我的心和京都的天空连接在一起,和天上的小鸟连接在一起,和故乡亲人的叮嘱连接在一起——
劝君早归家——绿窗人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