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性情中人,爱说实话。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运动”中就遭来厄运。
敢于直言的老师陆续被打成反革命,父亲预感不祥,担心连累同校任教的妻子。经努力,母亲调到其他学校。从此,我与弟随母迁居祖父家。
不久,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而被囚禁。全家的生活陷入困境。按当时农历夏至习俗,孩子们要将一枚熟鸡蛋放入小网兜挂在胸前。为得到这枚鸡蛋,我主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并把家里打扫干净。结果,这枚储存的鸡蛋居然让祖父做了菜。
我穿破的衣服由母亲缝补好给弟弟穿,他再将其穿破。母亲把没破的布料,按足底模样一块块剪下来上浆、重叠、晒干,纳成布鞋给我们穿。一日,我嗅到从邻家散发出煮肉香味,对母亲说:“我想吃肉。”母亲不语,眼圈红了。日后,我体会到:能吃上自制咸菜已算幸事。突有一帮人闯进来抄家毫无所获。而后在我们的昌兴里,到处张贴打倒父亲的标语,家已被搞臭。
母亲向有关部门申诉无果。放学下班之后,她在惨淡的月色下顶着寒风,骑车至数十公里外的校方求见丈夫,遭拒。但有学生家长透露:薛老师还活着。
母亲因没与父亲划清界线,被调到五七干校劳动。有个邻居在祖父面前,悄声夸儿媳美丽贤惠。难得母亲从干校回来,祖父再将这些话转述给儿媳听,激励她不要离开我们这个“反革命家庭”。
天色朦胧,母亲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头痛欲裂。有位衣衫褴褛的男子朝家门口走来。他正是被“解放”了的父亲。亲人久别之情,油然而生。
据说,父亲无罪,不愿低首,两小将把细铁丝套住他的颈部使劲拽着铁丝两头,强行将他的头反复往下拉认罪,竟至铁丝拉断……
毕竟,我们比起那些家破人忙、妻离子散的家庭还算幸运。被视为“小反革命”的我,从被欺负到用凶器斗殴。要不是父亲“解放”,我尚在少教所服刑,延续家庭的不幸。
改革开放后,家里收到一封信,寄者竟是出卖父亲的“知己”。我们“怒发冲冠”也不解恨,但父亲原谅了他。于是逢年过节,他便要提着如战败国对战胜国割地赔款似的重礼登门谢罪,直至因病离世。
这些年,父母一边倾力将“知己”馈赠的礼物还清,一边则接受他灵魂深处的一份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