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6:记忆/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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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张允和:同看这棵大树
李辉
■ 晚年周有光与张允和
■ 张家四姐妹一九三六年在苏州。左起:充和、兆和、允和、元和
■ 苏州九如巷三号张家故居(李辉 摄)
■ 二〇〇二年九月,本文作者李辉与张兆和老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合影
  ◆ 李辉

  【作者简介】

  李辉 1956年出生于湖北随县(今随州市)。1982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1982年在《北京晚报》担任文艺记者和文学副刊编辑;1987年11月,在《人民日报》文艺部担任编辑至2016年10月退休。主要作品有《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沈从文与丁玲》《萧乾传》《黄苗子与郁风》《沧桑看云》《百年巴金——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肖像》《黄永玉——走在这个世界上》等。1997年散文集《秋白茫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2007年因发表“封面中国”系列作品而被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评选为“2006年最佳散文家”。

  最早知道周有光,是从刘尊棋那里听说的。

  刘尊棋先生是新闻界老前辈,抗战期间,曾任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中文部主任。1955年“肃反”期间,他受到审查,“文革”中被捕入狱,关押在位于湖南汨罗的监狱。平反之后,刘尊棋创办英文《中国日报》,与此同时,《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翻译引进中国,刘尊棋被任命为中方主席。1987年前后,我采访刘尊棋,后来为他撰写一本传记《监狱阴影下的人生》。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周有光的大名,他们一起参与这套百科全书的工作。

  “周百科”——我第一次从黄永玉先生那里听到这个称呼。

  周有光的确称得上“周百科”这个大名。八十年代开始,三联书店出版他的系列作品《语文闲谈》,文章长短不一,从大历史到新词语,知识面之广,笔触之有趣,大开眼界。 

  一天,忽然收到张允和老人来信。原来是张兆和给姐姐张允和打电话,请她寄我几册她们新复刊的家庭杂志《水》。

  李辉先生:

  兆妹来电话,嘱寄《水》,前一号信及1-3期手边已无多余,容我复印后寄上。今寄给从文孙女红的第4期《水》转送。

  祝

  春来多福!

  张允和 1997.02.20

  第四册《水》,本来周有光张允和两人已经签名,准备寄沈从文孙女沈红,妹妹一个电话,她改寄与我,真让人颇有些受宠若惊。收到来信与杂志,我当即回信,并附寄一册刚刚新出的拙著《秋白茫茫》。十天后,张允和再来一信,告知其他几册《水》杂志已经寄出……

  收到四期《水》,细细翻阅,才知道,张家姐妹早在少年时代就编辑过这本《水》。常说书香门第,常说文化氛围,一本家庭杂志,将之体现得如此完美。半个多世纪过去,1996年,张允和兴致勃勃,重新回归,将文化余脉以家庭杂志形式再度延续,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八十多岁的她自己写,妹妹弟弟写,第二代沈龙朱、沈虎雏等人写,第三代沈红等人写。点点滴滴,溪流成河,一本小小的《水》,好文章迭出,一种风生水起的感觉。

  第一次前去朝阳门南小街后拐棒胡同周家,就是在1997年春天。

  张允和与周有光坐在一起,一动一静,相映成趣。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起昆曲,眉飞色舞。她对昆曲,可谓情有独钟。2000年新年伊始,她寄来一纸曲谜,有的设计,也颇为有趣:却惭脂粉无颜色(曲牌)——爱好是天然;兜圈儿跑全个世界(曲牌)——绕地游;放眼看,故园何处也(曲牌)——望乡……

  与张允和一家来往多的是叶稚珊大姐。1999年6月,由张允和口述、叶稚珊编写的《张家旧事》,由汪家明主政的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张允和讲得精彩,读此书,才第一次如此详尽地知道张家那些有趣的故事。当年7月,在三联韬奋中心举办书的发布会,来了不少人,听那些前辈谈张家故事,实在不可复制。遗憾的是,在这本《张家旧事》上面,只请作者和张中行范用黄宗江姜德明签名。后来,去后拐棒胡同时,竟然忘记带上书,请张允和周有光夫妇签名。

  重读《张家旧事》,张允和与周有光的恋爱往事,被老太太说得绘声绘色,忍俊不禁。

  张允和认识周有光的妹妹在前,她们是乐益中学的同学,两家兄弟姊妹常有来往。后来,张允和考上上海中国公学,周有光考上上海光华大学。周有光到杭州工作后,他借问姐姐的情况给张允和写了第一封信。张允和说,拿到这封信她吓坏了,请一位年长女同学看。女同学看过之后对她说:“嘿,这有什么稀奇,人家规规矩矩写信给你,你不写回信反而不好。”从此,两人鸿雁传信。

  两人的恋爱季节,是从张允和到杭州之江大学借读期间开始。张允和讲述在灵隐他们两人漫步时一位老和尚偷听的有趣故事:

  一个冬日的周末,我们相约在灵隐,天相当冷,我穿了一件式样比较考究的皮领大衣,上山的途中,我们低声交谈,但始终不敢手搀着手。一个老和尚一直跟在我们后边,我们走他也走,我们停他也停,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走累了,我们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一块能容下两个人坐的树根休息,老和尚竟也侧身坐了下来,凑近有光低声问:“这个外国人来了几年了?”有光笑答“来了三年了。”“难怪中国话讲得那么好。”他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张家旧事》)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对晚辈叶稚珊漫谈她与周有光的浪漫,诸多细节呈现他们一生的相濡以沫。无论风风雨雨,无论人在何处,他们心总是相通,情感融为一体。一动一静,相互补充,他们从恋爱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后。没有听说过有争吵,没有听说过有分歧,总是互相帮衬,或许这就是彼此长寿的另外一个因素。

  我去后拐棒胡同并不多,每次去,都有事情要办。2001年春天,我为大象出版社策划一套《大象人物日记文丛》时,专门前往看望张允和老人,她不止一次与我谈过,曾经有一套关于昆曲的日记。那天,她拿出来,让我翻阅,里面出现的昆曲票友,如俞平伯等,无一不让人神往。我想,如果整理予以出版,多有意思。老人当场答应,准备进行。

  张家四姐妹,只见过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三位。张兆和性格与这两位姐妹性格颇为不同。张兆和说话细声细语,颇为矜持,如果来信,也是一板一眼,有事说事。张允和性情活泼,这一点上张充和可与之媲美。一次张充和来到北京,正好在黄苗子郁风家中相遇,她坐在沙发上说了几句,然后,干脆坐在地上聊天。后悔的是,当时怎么没有想到请她赐一幅墨宝?

  张允和答应整理昆曲日记,谁料想一年多之后,2002年8月14日,她突发心脏病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这一年的年底,12月28日,正好是沈从文百年诞辰,我应邀去现代文学馆做一个关于沈从文的演讲。记得在张兆和生日前后,我前去看望,正好遇上她五十年代教过的几位学生。此时的张兆和已经患阿尔兹海默症,但尚能简单交流。我指着书架上的沈从文的照片,问老太太认识他吗?老人看了半天,说了一句:“我应该认识。”岁月就是如此无情。未曾想,这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不到半年,张兆和于2003年2月16日逝世,与姐姐张允和一样,享年也是九十三岁。

  熟悉的两位张家姐妹,都走了。

  回到1997年的春天。

  那天,张允和说话时,周有光并不插嘴。他听力不好,我们聊天也听不见,只是在一旁敲打着夏普电脑文字处理机。我一看,竟然与我几年前用过的一模一样。我说,我也有这样一个文字处理机。老头抬起头,大声告诉我:“是吗?你也用这个。这个处理机的拼音系统,是我设计的。”

  真是一个巧合。1989年春天,以写报告文学见长的贾鲁生,在北京买了一台夏普文字处理机,觉得非常方便,鼓动我也去买一个。这家店位于东四邮局旁边,价格不菲,六千元左右,当年可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自己写不好字,用处理机容易修改,打印下来,清清爽爽,禁不住他的鼓动诱惑。这种处理机,虽然不能算是电脑,但有了电脑的功能。屏幕可写四五行,还根据自己需要,能够储存百十个常用词汇。文章写好后,下载在一个硬盘,打印是用色带而非墨盒。这个处理机,我一直用到1996年,在买了一台奔腾586之后,才依依不舍与它告别。

  有了这个处理机之后,我与一些老人的访谈整理,就方便了许多。记得与巴金谈沈从文,与汪曾祺谈沈从文,打印出来,请他们校订。《与巴金谈沈从文》的校订原件,一直保留至今。电脑换了一代又一代,重看周有光设计的夏普文字处理机打印的原件,颇有亲切感。

  周有光的夏普文字处理机,一直没有更换过。2009年初,忽然收到周有光先生来信,寄来几篇新写的文章,一看原件,还是夏普文字处理机打印的。

  这个春天,“大地”副刊先后发表周有光两篇文章。一是《“简化”与“今译”之辨》,一是《窗外的大树》。两篇文章,我特别喜欢这篇散文《窗外的大树》,完全可以将之称为美文。

  这一年,周有光103岁高龄,距张允和仙逝已有七年。一位百岁老人,心静如水,思绪却驰翔天外,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过去常有人说,相伴一生的夫妇如果有一人先走,另外一人,或许就很快离去。譬如熟悉的作曲家周巍峙老人刚刚去世,很快王昆老师就追随而去。周有光却不会。他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对夫人的思念之情浓烈,对新知识的捕捉,对现实与历史的思考,足以让他神驰万里,以沉静之心,面对一切。夫人的去世,儿子的去世,都没有改变他的这种心理常态。长寿是基因所致,也是心理所致。两者,周有光兼而有之。

  这篇散文中,周有光写到曾与张允和一起悠闲地度过晚年:

  两椅一几,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如此度过了我们的恬静晚年。小辈戏说我们是两老无猜。老伴去世后,两椅一几换成一个沙发,我每晚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再回到卧室去。

  (《窗外的大树》)

  老伴去世之后,不再回到卧室睡觉,周有光才有更多时间,凝望窗外那棵伴随他们夫妇多年的梧桐树。请让我们欣赏一下年过百岁的老人的这篇美文吧!他用朴素而又韵味十足的文字,写眼中的梧桐树,写树上栖息的鸟,写天空,写四季轮转,写孤独之人面对世界的那种洒脱,那种处事不惊、沉浸于思索万物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周有光写道:

  我的小室窗户只有一米多见方。窗户向北,“亮光”能进来,“太阳”进不来。

  窗外有一棵泡桐树,20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整修,听其自然生长,年年横向蔓延,长成荫蔽对面楼房十几间宽广的蓬松大树。

  我向窗外抬头观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树,倒像是一处平广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树竟然自成天地,独创一个大树世界。

  它年年落叶发芽,春华秋实,反映季节变化;摇头晃脑,报告阴晴风信,它是天然气象台。

  我室内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树世界开辟了我的广阔视野。

  ……

  我真幸福,天天神游于窗外的大树宇宙、鸟群世界。其乐无穷!

  (《窗外的大树》)

  文章发出,我当即寄给老人,他先后两次来信,并附寄文章。

  遗憾的是,这两篇文章后来未能发表。真是愧对老人厚爱。三个月后,周有光于12月2日寄来他的新作《朝闻道集》,汇集这位103岁老人的忧思之作。有意思的是,老人在扉页上幽默地写上“李辉兄、应红姐指正。周有光,时年104岁”。中国文人有习惯称比自己小的为“兄”,可是,一位百岁老人如此写,还是让人觉得有趣,且受之有愧。

  当年听张兆和聊天,谈苏州九如巷三号小院她们四姐妹度过的快乐日子。一次,我去苏州,专门去寻访,张家弟弟张寰和在此居住。与几位姐姐不一样,他是在这个小院出生,一直在此生活。我去时,他还很健康,大约十年之后,2014年,张寰和先生去世,享年九十六岁。张家人都高寿,与杨宪益一家、黄宗英一家一样。九如巷小院,南北两排厢房,白墙黑瓦屋顶,门前各有长长一排走廊,廊柱已显灰暗。院子中央一口老井,四周拾掇得干干净净,井水,映一片天空。井沿为青石板,高出地面约半尺,上面已磨出十多道或深或浅的绳沟。遥想当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

  叶圣陶先生当年曾说过:“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111岁生日刚过,周有光第二天就走了。随着他的离去,张家四姐妹和娶她们的四位连襟,都走了。曾经幸福的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再相遇,另一种幸福重新开始。

  周有光的学识、思想,我无能力叙说解读,我也不想把他作为一个符号或者象征来看待。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可爱的老人,是与张允和结伴同行一生恩爱的夫妻。拉拉杂杂,写一些琐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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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张允和:同看这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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