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汪曾祺问一位功底很深的京剧演员:谭富英究竟好在哪里?答曰:“他像个老生。”随着欣赏经验的丰富,我们会发现在舞台上“像个样儿”其实很不容易。但先后听了青年钢琴家张昊辰的三场演出,并采访他以后,发现此人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像个钢琴家。
对我这个听许多经典唱片成长起来的爱乐人来说,一位钢琴家应当拥有美丽的音色,又能恰当把握不同作曲家的风格;同时非常重要的,是对音乐表现有一份竭力的追求,若不是在高峰,就是在攀登高峰的路上。现在要听这样的现场不容易,幸运的是,张昊辰这三场演出都听得我很舒服,而且是越来越舒服。
第一次听他是去年9月,钢琴家弹了贝多芬的OP.109,我至今仍记得他的演奏。不能期望一个23岁的年轻人站在阿劳的高度来表达这部作品,但我已分明感受到他演奏中的分量,因为贝多芬晚期奏鸣曲必不可少的因素:音色美与情感深度都已出现在其中了。就音响来说,该作需要的不是鲜艳之色,而是“深度的美”。张昊辰尚不能达到理想境界,可当晚他演奏的第一乐章证明,钢琴家已走在那条路上。把握庞大的变奏曲乐章不仅需要强大的音乐智慧,也需要一种真正从容的自由度。在钢琴家手中已经出现了美好的时刻:很多人认为贝多芬的晚期作品玄奥,事实上作曲家是有太多的情感、思想要表达出来,演奏者要负责为听众打开这扇门。当晚,贝多芬的心门确实被打开了,我听到了“深刻的”演奏,虽然还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够如此。
所以并不意外,张昊辰在访谈中表示,他与德奥经典最为投合:“因为传统德奥作品整体的音乐表现,那种内省的看待音乐的态度,对我来讲——我想对很多人也一样,它的音乐生命是最持久的。”钢琴家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让我惊奇,譬如他认为“神童”这个概念其实太宽泛(他自己是标准的神童出身),一个小孩弹得好是神童,莫扎特也是神童,范围未免太宽了。但归根到底,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对那些作品的热爱,贝多芬的最后三首奏鸣曲,还有勃拉姆斯的晚期小品OP.117这样的作品。钢琴家一直在独奏会上选择一些“对我这个年龄段而言特别具有挑战性,从音乐欣赏的角度,又是我特别喜欢,特别想用毕生时间来学的曲目”。既如此,又何需我再说什么呢?
张昊辰告诉我,就像他热爱内省的音乐那样,在演奏中倾向于细腻也是他的性格使然。听他弹拉威尔的《G大调协奏曲》时,我为其音响控制所感动,他让琴槌敲击的光彩仿佛被精心地包裹起来。或许我讲得夸张了点,但钢琴家触键的功夫,对拉威尔所要求之精美性的呈现,还有他对左右手力量平衡的控制都令人难忘。古典派与印象派,他知道应当如何把握它们各自的风格。访谈后不久,我又欣赏了钢琴家与上交合作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
“拉三”本身艰难繁重,而且那种要求钢琴不断与百人乐队竞奏的难度其实在唱片中还不能完全体现。张昊辰最初进来的时候,音色并不是特别有吸引力,但很快他就进入了状态,华丽如歌的声音奔流不歇,高音区的触键有一抹银彩,低音区的磅礴也不会牺牲演奏的清晰度与那洪亮的歌唱性。听他弹贝多芬的时候,我感到他的演奏稍嫌拘谨,担心他处理大型作品时会否有“放不开”的倾向?现在这种怀疑被彻底粉碎了,一方面,对于德奥经典的热爱显然培养了他扎实的结构观念,所以他对“拉三”的处理始终能在大局上着眼,自由速度洒脱但绝不滥用;另一方面,这位钢琴家确实有内在的火花。他弹出宏大的音量,但更重要的是,音乐表现的激情、音响的美感都与作品本身的走向汇合到一起了。第一乐章华彩段的演奏简直有雪崩一样的压迫感,像块磁铁把全场的注意力都牢牢地吸住了。
走出音乐厅的时候,我对这位钢琴家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他能保持现在的艺术追求,那么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在世界上应该会有一个位置的。不难发现,“拉三”他弹得最成功,贝多芬OP.109则是最需要进一步的磨练,可钢琴家仍将他的重点、他锻炼自己的目标放在德奥经典上面,只能说吃力不讨好,但这不正是成为演奏大师的关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