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了国别与年代,以牛仔裤、高帮鞋搭配各式上衣扮成的古罗马平民,上场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摔椅子!她们怒斥寇流兰为“人民公敌”,戏剧情势一上来就进入平民大众与贵族将领的对峙。而随着幕后一声娇软的“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前一秒钟还激烈地发泄着不满情绪的乌合之众,瞬间转变了身体语言,她们轻轻搬起椅子列成纵队,还是牛仔裤、高帮鞋,但戏曲旦角的步法让身体的重心改变,脚步的距离缩短,她们一下子婉约轻盈起来,仿佛呵护杜丽娘游园的花神。
这一刻似乎找到了理由——为何在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两位文化巨擘逝世四百周年之际,拼贴了两位剧作演出的,不是国内的话剧院团,也不是话剧团与昆剧团或其他戏曲院团的合作,而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员们有戏曲的基本功,又经历了《江南好人》、《春香传》等剧目的创排,得以在两种肢体表达、两种节奏韵律中切换。在“寇流兰”的部分,越剧Rap的合唱与群舞是音乐剧化的,是压倒性的,是力量感的,鲜明的节奏替代了越剧原本擅长的抒情的旋律,与之相适应的,是打开的、向外扩张的身体姿态,是三两成组合、整体追求参差的画面定格。在并置的《牡丹亭》中,她们则化身为《游园惊梦》中的花神、为《冥判》中的阎王和众小鬼、为《魂游》中鬼步轻飘的黑白无常,用的是戏曲的手、眼、身、法、步。
将罗马平民们提炼、强化为歌队,是此次戏曲改编莎剧的一个创造。于原作来说,市民甲、乙等放大为歌队,凸显了平民中暴民的意味。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无足轻重的个体,一旦集结又爆发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演化为歌队后,他们与寇流兰之间的矛盾冲突得以歌舞化,全剧因此进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格局。歌队本是古希腊戏剧的遗存,其消失和重现标志着西方戏剧的发展,但在中国戏曲中,担任与歌队相仿的叙述和评议功能的伴唱帮腔一直存在,是以,《寇流兰与杜丽娘》中的歌队既是古罗马的平民,又是《牡丹亭》中的各种角色,还在吟咏主人公心曲时分列两旁,幕后的隐身的伴唱改在了台前和当众,成为舞台语汇。
与歌队相连的是椅子,椅子是表演支点也是全剧在多媒体影像之外唯一的造型元素,其位置和摆放、端然和倒扣都有意指。演员和椅子的关系极富张力,如寇流兰站在椅子上争取选票时,位置虽高于众人,但厌恶向民众示好的内心又使得他感觉卑微,当他丧命时椅子向他挤压,他被踩在了所有人脚下。椅子还参与了“寇流兰”与《牡丹亭》的并置,执意放逐寇流兰的罗马民众留下摆成阵势的椅子,一病不起、描容写真的杜丽娘款款上台,那些椅子似一种无形的注视、沉默在场,杜丽娘也坐也倚,椅子变得既自然又不自然,既是异质的又被同化了。
椅子是象征的,但已不是“一桌二椅”中的椅子;歌队打通了东西方演剧体系,又是浑然不觉的。郭小男导演彰显出非同寻常的驾驭能力。
演出中的点睛之笔无疑是茅威涛的表演,她扮演了寇流兰和柳梦梅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她拜师汪世瑜先生习得昆曲巾生的一招一式当然令人叹服,但更感佩的是她挑战了寇流兰。寇流兰和寇流兰蕴藏的悲剧性是越剧剧种从未涉足的,也是女小生难以塑造的,可茅威涛奇迹般地做到了!她上场时的气势、她将领般的坐姿、她被民众挑衅时对他们的睥睨,都演出了寇流兰的十足傲慢,而投奔敌军后,母亲率妻子、儿子来探营的一场,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在母亲的谴责下是那么委屈和无助,像个无辜闯祸的孩子,虽然没有一句唱词也极具感染力。一时分神,骄傲且难免悲壮的是剧中的寇流兰还是不断陷入焦虑、又不断迎难而上的茅威涛?
同样以戏曲改编欧洲戏剧名作,同样以越剧这一清丽的剧种应对思辨的沉重主题,同样有嘻哈风的音乐剧化的歌队和歌舞场面,同样是茅威涛一人分饰两角,《寇流兰与杜丽娘》延续了《江南好人》的实验。而“实验”,于戏曲、于越剧多少有点陌生。是的,与其陷入“传统”与“创新”或“继承”与“改革”一类的二元对立论断,不如说“小百花”一直在做“实验”!“实验”难道是话剧的专利?越剧怎么就不可以实验呢?即便实验中流失了一些老戏迷,即便实验中暴露出几多新问题,也探索了无限的可能性!
像不断把巨石推向山顶的西西弗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一次次实验和实践着越剧的不可能,从题材内容、主旨意涵到表演方式、舞台呈现再到观众接受、业内评价。巨石一次次地跌落,而再一次的承担攀爬就是超越,加缪说,“西西弗斯的石头,是悲惨的源泉,也是重获幸福的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