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四早晨,我把院子里放爆竹的一地红屑扫起。
回到房里坐下,我打开电脑,很快,房间里响起了清亮的笛声,我爱听民乐,尤爱笛子。这癖好有些年头了。
我旧居的那条街上,经常听得到乐声。上世纪60年代初时,弄堂里吹笛子的人真不少,但大家公认,周家的老三水准最高。他在民族乐器二厂上班,据说他曾为陆春龄制笛。
周家老三是男孩,高高大大,团脸大耳——总让我想到王少堂的扬州评话《武松》里武二郎的相貌。我刚进中学的那两年里,只要礼拜天,他会吹上一个上午或下午。广式房屋,楼层上下是很逼仄的,脆亮的笛声如在耳畔,听来似鸟儿吐舌,旋律灵动。我趴在阳台上听着发呆时,就想到了一百零八将中的“铁叫子”乐和。
周家老三结婚后,乐器厂给他分配了房子,住到闵行去了。我在楼上,也就听不到他爱吹的“卖菜”和“喜报”了。不久“文革”开始,《水浒》、《三国》不见了,外国小说也都消失了,书架上空空荡荡的。问管理员,他说除了“解放以后”写的书外,都收起来了。再后来,我也去东北下乡了。
回到这条弄堂里,已是十年之后。依然是以往的弄堂,只是自来水龙头边人们的话语声活泛了不少。楼下一直很安静,静得让我闷闷不畅。一天下午,不期而遇的我听到了笛声。一支陌生的曲子,旋律从容、悠扬,笛声悠悠然在狭窄的弄堂里飘浮,是9号里的一个青年在吹。后来在收音机里也听到了这曲子,才知道曲名为《姑苏行》,演奏者俞逊发,是陆春龄的弟子。姑苏,是苏州的旧称。“姑苏行”的曲名,带着墨香的古味,读来就像中国的词牌:浪淘沙、念奴娇、蝶恋花……
至今我很感谢9号里的那个青年,70年代末的那一年里,有了他这新一代的笛手,才有了弄堂里飘扬的笛声。笛声里,生活一扫日常的慵懒而充满希望。
我们的先人,留下了几多美好的事物,笛声可谓是林中一木。生活的长河中,曾有过形形式式的光怪陆离。可是,也有周家老三,有9号里的青年,有陆春龄、俞逊发……和他们的笛声。正是有了笛声,有了这一似醴泉的乐声,它生动映射出美与善的光彩。
上海的石库门建筑,正逐一消失,广式房子,也渐行渐远。我只要想听笛子曲,随时可以打开电脑,上网或放CD。但很奇怪的,我总盼望能听到不期而遇的笛声,那种满含纯粹的喜爱和真正感动的笛声,就仿佛上苍给我的礼物。
为此,我时不时地会寻访我的旧居,怀着那种莫名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