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六零后”,童年时尝到过物质匮乏的味道,当然,比起“五零后”的要好些。记忆当中,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粮、油、糖、肉、布,等等,很多,唯独鱼,似乎网开一面,供应比较宽裕。想来鱼类不会为了响应“大跃进”“文革”而不生活了,它们照样要产卵,洄游,就看人类捕不捕、怎么捕了。上海乃是濒海之地,近水楼台先得鱼,也是非常实在的事。近二三十年出生的孩子,可能有个印象,黄鱼、带鱼、鲳鱼等,都是比较贵的水产,家里少有烹饪,但在我们做小孩的时候,它们倒是饭桌上的常馔,相反,现在鱼市里的鲈鱼、鲷鱼,那时真没有,所以,现在我这个年龄的人,说起黄鱼、带鱼、鲳鱼,一脸的无所谓。不过,要给那些“无所谓”者泼点冷水的是,那时的那些鱼,品质和现在的没法比,正好比打保龄球在十几年前是很贵族的事,如今变成了打不了高尔夫的才去玩的运动,同样是球,概念不一样。
其实,我们小时候吃的带鱼和现在的差别没那么大,味道一样,形体瘦小一点罢了。而价钱之贱,相当惊人,一般两种:1毛3分一斤和2毛2分一斤。其中的差价只有9分,许多人家就是买不起后一种。
带鱼是非常腥气的。那种腥,夹带一点臭,令很多家庭主妇不堪忍受,所以从前买好带鱼后,人们宁愿多花一分钱,让守候在带鱼摊边的老婆婆刮刮鳞。倘使你声明可以将形同鸡肋的鱼头鱼尾奉送,当可享受免单(1分)的待遇。老婆婆要鱼头鱼尾干吗?听她的口气是给家里的小猫做口粮,我怀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可能做了全家的伙食“补贴”。须知那个时代的人家,穷得叮当响,沾点鱼腥,算是碰过荤菜了。
刮好鳞的带鱼怎么带回家?以前没有马甲袋,买菜用的竹篮,会被带鱼身上的污秽弄脏,人们常常用一根稻草绳把几尾带鱼绑在一起提走。可是,带鱼形体修长,拎着难免甩来甩去,让旁边的人被动地“揩油”,买者带着它都十分小心。在人头攒动的地方,要人让开一条道以便自己行走,惯常的办法是大喊:“开水来哉!”后来行不通了,人们知道“开水”并不可怕,难不成真的往我身上浇?于是,头子活络的人就高叫:“带鱼来哉!”这一下,人们躲得远远的了,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带鱼尾尖的脏水可以被控制住。
带鱼的形象非常糟糕,粗粗看去,好像一条被锤扁了的凶神恶煞的鲨鱼。事实上,带鱼真是微型版的鲨鱼。渔民描述带鱼的习性:捕捉带鱼时,经常可见这条带鱼的尾巴被另一条带鱼咬住,有时一条咬一条,一提一大串。用网捕时,网内的带鱼常常被网外的带鱼咬住尾巴……带鱼食性很杂,贪吃,而且喜欢自相残杀,这是很多人不能想象的。我请诸君注意它的头,牙齿锋利而密布,尤其是它的嘴大得惊人,在我们日常吃的鱼类里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它比鸦片鱼有过之而无不及。鸦片鱼的头多大啊,牙齿不过如此,带鱼头那么小,一张嘴的面积占了一半,外加一对像老鹰般阴险的大眼睛,会好看吗!中外丹青高手,画猫画狗乃至画鱼而一举成名的多得是,唯独没有以画带鱼爆得大名的。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起,上海有个擅画带鱼的画家,可是我愣没记住,不是画家画得不好,而是他的画实在刊布得少——带鱼缺少美感,即使画得再真再活,展览出来总是难以赏心悦目,“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