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会的老龄化问题虽早有耳闻，但在留学日本之前，我未曾料到将在如此众多的场合与老年人为伍。音乐会、展览、大学讲座、集会……日本的确是全球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截至2010年9月15日，65岁以上的老龄人口达到2944万，占总人口的23.1%。据日本科学家最新研究显示，这一比例将在50年后上升至40%左右。

　　数据虽然触目惊心，一眼望不到边的庞眉皓发也不免让人心生沮丧，但日本老人一贯给我有钱有闲的印象。虽然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养老金引起的纷争及部分老人的生存困境，但我总无法将报道与那些衣履鲜洁，精神矍铄，举止谈吐比之年轻人更为温和有礼的老人们联系在一起。

　　上月，东京大学老龄社会综合研究机构向1200名65岁以上的老人发放问卷，调查老龄人口身心状况，以便进一步对老龄化社会的现状进行研究。我协助该机构处理这批问卷，将老人手写的回答输入电脑以备存档并进行数据分析。对我而言，那两周的工作不啻为巨大的打击和煎熬：上千名老人的心声凝缩成一个个歪扭颤抖的文字，几乎要破纸而出，诉说他们的挣扎和绝望。有人曾是警察，彪悍精干，如今只求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轮椅挪到床上；有人曾是勤恳的家庭主妇，数十年间晚晚关灯锁门，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只能卧在床上望着家人做这做那。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身体不要再坏下去”，最大的心事是“身体会不会继续坏下去”。除了对于健康消逝的无可奈何之外，爱人逝世的伤悲，子女远离的寂寥、日常生活入不敷出的惶恐也是老人们不可承受之痛。阅遍1200余份问卷，发现很少有人对自己的老境感到满意。媒体报道的一桩桩发生在老年人身上的悲剧、学界对老龄化社会的担忧和警告不再是那样遥不可及。

　　前几天问路时偶遇一位老太太。交谈之下得知她现年75岁，老伴已于3年前去世。政府每月向她发放4.2万日元养老金，合人民币不过3000元左右。独子亦生活拮据，“他每个月最多给我3万元，一般也就给1万元左右吧。”老太太不舍得坐车，一拐一拐地走在狭窄的小道上。分手时她不断嘱咐：“小姐，小心慢走呀，好好努力啊！”我走出几步再回头时，她正佝偻着身躯走过一台自动售货机，仍然侧着头望我，表情殷切，却又莫名带了些许悲戚。

　　次日，我前往东京国立博物馆参观并在馆内的餐厅用餐。窗外一树红梅，映衬得店内的吊灯也红盈盈的，煞是动人。用餐的客人仍是老年人居多，个个衣冠楚楚、养尊处优的模样。我蓦地记起昨天遇见的那位老太太，她的身影似乎已经显得遥远而模糊，却又真切得令人痛楚。我几乎无法想象她坐在精美吊灯之下谈笑风生的光景，她似乎一直在小路上，踉跄前行。

　　有一首歌谣唱道：“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那之后的几天，这首歌一直顽固地回荡在我脑际，挥之不去，脑中映现的是一张又一张老人的面孔，那回答调查问卷的上千名日本老人仿佛不仅只存在于纸张墨迹当中，他们勉力站起来，挎着小布包行走于大街小巷，向陌生人倾诉着老年生活的种种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