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学堂读书那年秋天,一天傍晚,隔壁顾家来了个湖州老家的远房亲戚。这位老乡挑着两只箩筐,箩筐内一头坐着一个小孩。我挤在大人当中看热闹。顾先生和老乡经过一番交谈,最终留下了看上去岁数稍大的那个被叫做“九妹”的女孩。
那位老乡带着另一个小男孩离开顾家时,九妹的小手抹着泪嘤嘤地低泣不止。
过后听父母在家议论,顾家夫妇不能生育不得已才领养小囡,留下女孩一是日后生父生母不太会追悔二是家中也添个帮手。
孩子间是最易熟识的,没多久,眉清目秀的九妹和我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九妹的老家在湖州农村,父母种桑养蚕有几亩薄田,风调雨顺年景日子尚能维持,这几年老家频发大水,一家老小就难以果腹了。灾荒中,九妹的亲生父母才忍痛将九妹与弟弟挑到上海送人的。
那时我父母都在工厂做工,衣食无忧,家中还有一只“无线电”。午后,当顾师母出去搓麻将时,九妹见我在家常会上我家来说说话。九妹告诉我,她在家里要帮父母养蚕。从自家桑树上摘下桑叶,均匀地盖在柔滑的蚕宝宝身上,小小的蚕儿在桑叶间爬来爬去,半晌桑叶就遮不住了。蚕宝宝越长越可爱,白白嫩嫩,直至透亮起来,这时,蚕宝宝就快上山吐丝结茧了。结了茧,父亲就将好多好多雪白的蚕茧装在竹筐里,摇着小船到镇上去换钱。我专心地听着九妹的描述,然后对她说,开春时,上海的小朋友也会在小纸盒里养几条小蚕,我也养过。
有时我和九妹也一起听听“无线电”里播送的越剧。九妹听越剧可专注了,听多了还会轻轻地跟着哼唱。她说,他们那里也常有戏班子唱戏,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撑小船载着他们去看戏,那简直像过年一样高兴。
有一回,“无线电”里戚雅仙在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草桥结拜”里唱到“终于留下小九妹”时,我好奇地问九妹,你和祝英台怎么都叫“九妹”呀?九妹说,她妈生过好多孩子,她是第九个,所以叫九妹。不过,她上头的哥哥姐姐只剩下了3个,其余的听父母说都夭折了。
九妹来上海的第二年,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可是,邻居顾家姆妈没带九妹去报名。九妹还是每天倒倒痰盂、拎拎水、淘淘米、汏汏菜。我们两家都住三楼,自来水龙头在底楼灶披间,每当我遇见九妹提着水吃力地上楼时,我总会接过她手中的铅桶帮她把水拎到屋里。此时,九妹总会轻轻说声“谢谢阿哥”。
又过了一年,秋季开学前,九妹总算背上了书包,每天,我和九妹肩并肩手搀手地往返学堂,旁人还以为我们是兄妹俩呢。
那年寒假,九妹在我家做完假期作业,又打开“无线电”,恰巧拨到戚雅仙在唱“楼台会”。听罢,关掉“无线电”,九妹羞答答地提议我和她一道唱一段“楼台会”。我说我唱不好。九妹说又没旁人没关系。于是,九妹就“小别重逢梁山伯,倒叫我又是欢喜又伤悲……”地边唱边比划起来。我在一旁全神观赏。两年来,九妹本就细嫩的皮肤变得白里透红了,眉靨间也更妩媚了,她那略带湖州口音的莺声太动听了。正当我沉湎之间,九妹轻轻推我一把说,阿哥,该你唱啦!我顿时一脸尴尬。
俗话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第四年春节前,九妹恋恋不舍地在楼下灶披间告诉我,他们要搬家,她要转学了。我急问原因。九妹说,她听养父夜里跟养母吵嘴时说好像养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邻居们在窃窃私语。
没几天,九妹就从此消失在我的视线内。您说,我能不郁闷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