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孤独难熬

　　小翠神清气爽地坐在床沿上，手脚白嫩得大姑娘一样，由于胖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书春实在不敢相信，她已经105岁了！

　　“没有脚力就买辆轮椅呀，坐着出门一样可以散心，天天窝在床上要窝出毛病来的。”书春把目光滞在小翠脸上劝。

　　“亲伯菩萨，活过头的老废物不识相要吃辣货酱的！不声不响才会太平。”

　　小翠因为长年累月没人陪她说话解厌，见书春那么远地跑来看她，不禁高兴得容光焕发，眉开眼笑地对书春说：“你这孩子良心真好，忙里偷闲跑来陪我这个活过头的老废物讲神见趣。亲男女也不过一天来送两顿饭菜，难得听见一声说话。”

　　小翠的脸色由晴转阴：“现在农村里多的是空闲，小辈却只管把辰光放在搓麻将上，白天搓了还要夜里搓，就是不肯抽点辰光跑来陪我这个老长辈讲讲闲话解解厌气。”小翠的眼睛里缓缓地淌出了两行清泪，她从枕边拿出一块折得平平整整然而脏兮兮的手巾擦着泪水说：“我吕小翠收底死在孤独上的。”

　　“小翠嫂嫂躺一躺吧，当心坐吃力了。”“不用不用，只要有人陪我说话，坐到夜里也不吃力的。”“还是躺一躺吧，躺在床上一样可以讲神见趣。”“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你们不晓得天天日日躺在床窝头里多少难过！老实讲天天日日都想死啊！”小翠一下子涌出了眼泪，从双层下巴一滴滴地滚落在白白胖胖的大腿上。伤心了一阵，又哀哀地说：“可是替子女想想，我这个苦命人不能寻死。我一死队里会怎么议论？老太婆有政府养着三不担心为啥寻死？肯定是小辈不仁不孝！你们说我能害小辈吗？”小翠又用脏兮兮的手巾擦着眼泪诉：“反正日子不会多了，还是咬紧牙关一天一天熬过去吧，熬到去的那天就出罪了。”

　　小翠慢慢地把那块擦湿的手巾颠过来折叠着问：“你们猜猜这些年我靠什么打发日子的？”小翠把手巾端端正正地折叠好了放在枕头边，吁出一口长气告诉：“前几年还能走走，天天一吃好饭就坐到门口看过路的男女，看见一个就陈年挖臭屁地去想这个人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要是看见一伙人经过，就猜他们合群合队的是到外面打工去吗？到上海还是南面？一个月能挣多少？把家小丢在家里哪能硬得起心肠？夫妻俩一个搁卵去做和尚一个封屄去做尼姑哪能熬呀？一直要想到新来一个才去想这个人的大小事情。”

　　小翠“啪”地往右腿上拍了一掌一阵抓挠，右腿外侧便出现了一个蚕豆大的蚊子块。她伸出舌尖湿了湿嘴唇继续：“每个过路的都有不少故事好戏，我替他们超前落后地搜出来筛筛，常常忍不住笑上一阵。我能活到今天全靠黄连树底下苦作乐。我活了一百多岁，方圆几里每个三十岁以上的人肚里都有一本账簿，所以天天都有好戏回想，天天都能笑上几阵，笑一笑百年少嘛。”书春听得一阵伤感，望着小翠问：“现在怎么打发时间呀？”小翠一左一右地将屁股朝前挪了挪，端起台子上的茶碗“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倾吐：“这几年没有脚力整天躺在床窝头里了，全靠给自己放电影打发辰光。”她把茶碗放回台上凄凄地诉：“现在全靠回想全大队的陈芝麻烂谷子打发辰光，挨家挨户、逐个逐个、一个队一个队地排好了回想，就像老早大队里放电影。我放好一幕再放一幕，一直放到迷糊过去。”

　　小翠赶走一只眼睛前头飞来飞去的长脚蚊子继续：“这两年连眼睛也懒得开了，一直闭着回放电影，放吃力了就迷糊一阵，醒过来就接着再放，除了这件事情我还能做什么呢？”小翠的眼睛里滚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默默地滴落在白胖的腿上。她凄楚哀怨地说：“我活了一百多岁，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一世人生……一直都在……强逼自己……低头认账，年纪一大，更加这样。”“像你这样还是到养老院去，至少不会这样孤单。”望着老泪纵横的吕小翠，书春的心情沉重到极点。“去不得的去不成的，”小翠连连摆着手说：“一去小辈的脸面哪里放呀？他们不同意怎么去呀？”书春不禁一阵黯然，心里就像压了块巨铅。想想中国的老人化问题，再想想自己二十年以后，眼前不禁一片迷茫。面对日益严峻的养老问题，政府真应该尽快谋求可行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