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章培恒老师逝世已逾两年。常常会想起和章先生有关的过去。
对章先生最初的印象,是上午九十点钟时,从老教学楼1236教室看下去,挟着一个布包袱往系里走去。
以后,章先生担任了我们四个学期的课程。上课时,章先生语速和音调始终如一,眼光斜向讲台和学生座位之间的地面,自顾自讲,有时,脸上会有一种似笑非笑、自我会心、自己快乐般的表情。讲义上没几行字,但课的内容丰富,展示了讲课者的记忆力超群、严谨博学。章先生的课是当时人气最高的课。
章先生以他的讲课获得班上同学的尊敬。毕业时,许多同学都把专业对口、搞学问作为第一选择,这与章先生的影响有很大关系。
章先生是个很有个性的学者,他在文章中所引清人龚自珍的:“虽天地之久定位,亦心审而后许其然。苟心察而弗许,我安能领彼久定之云。”也是先生的心声。章先生治学严谨极善思考,常有与众不同发人深省的看法。他从老师贾植芳先生、蒋天枢先生那里继承的风骨品格、战斗精神,其渊源可上溯到鲁迅、胡风、陈寅恪那里。我想,章先生在我们毕业纪念册上所题的:“追求真理,锲而不舍。纵罹困厄,毋变初衷。”也是先生自己的写照。
章先生常年的工作量是满负荷的,记得一个夏夜去他家,正在为出版社赶东西,感叹,无生人乐趣。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对章先生来说,似乎是一种常态。一次,劝他休息一下,章先生说,曾有人劝鲁迅先生休息休息,就让人生的几天成为白纸也没什么,而鲁迅先生答道,他知道,即使是整个人生成为白纸也没什么。有一次,章先生摊着手,上面一大把药片,说每次都吃这么多。对于章先生长期这么繁忙还顶下来,一直感到惊奇。
章先生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严肃的、刻板的,有时面对面,会给人强大压力。记得下面一届的一位同学曾经说起,她到章先生家讨论毕业论文,出门时差点哭了出来。但和章先生熟了以后,发现章先生其实十分风趣,聊天时,常有出人意表的妙语。章先生性格中还有一些奇逸不拘的成分。有些事不计利害,师心而行。他提携后进,乐于助人,喜聊天,喜和人饮酒,喜欢看武侠小说。年轻时练过气功,自己也写过武侠小说,一次,见到书桌上的一页,写暗夜中一场厮杀,地上躺着十几个人,数来数去少了一人。很有悬念。
章先生是一个能感受生活美好的人。八十年代时,从顾渚紫笋和龙井的区别,以及所泡顾渚紫笋有马粪纸(包装盒材料)的味道;日本玉露茶的泡法;干红半干红、干白半干白的不同;到各种洋酒的辨味,都能指点。那时,物质不如现在,喝酒常常以话梅和花生米过,甚至空口喝过难喝的牡蛎酒,但兴致和快乐一点不少。记得,一次和章先生以及一位同学,三人喝酒到天亮,喝掉一瓶多白云边,一瓶葡萄酒,然后我拎着剩下的那瓶白云边,从自行车棚中扛出车,在清晨的细雨中摇摇晃晃地骑回家。
一个好的老师,哪怕不再贴近学生的实际生活,但他的影响还在。忆及章先生的启蒙和教诲,常心存感激。在人生的某一阶段,遇到章先生这样的老师,也是一种幸运。
常常,难以接受师长和亲人离去的事实,但又不得不接受,能做的,只是这怀念。从事功的角度说,以往的人生,有如白纸,只是,正是这种怀念,提醒我还有一些可追忆的过去。我想,只要真实地生活,也不算辜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