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踏上了日本陶瓷重镇常滑的土地
海其实没有什么,就是能让袁朴生吐。它就是大,也没个边沿,恍恍惚惚像袁朴生的梦境。开头两天的新鲜劲儿一过,袁朴生就不爱看了。头晕,反胃,吐。只能闭眼,在舱里煎熬地躺着。到了第十二天,袁朴生胃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吐了,勉强喝下的半碗盐水,也全倒了出来。空心般难受。古子樱比他能扛些,因为要回家了,像喝了鸡血。唱歌、手舞足蹈,可是到了第五天,脸也像张土纸了,瘟猪一样哼哼。但他的精神却像桅杆一样竖着,因为家越来越近了。早晨袁朴生被古子樱摇醒,说要去甲板上看日出。两人搀扶着一出舱门就看到海水变成金黄色的了,不是之前见到的那种湛蓝、浅灰、浑黄,是真真切切金子一样的黄啊。被海浪烘托的旭日,害羞的处子似的,将面首慢慢探出平静的、绸缎一般光滑的海面,忽而嫩红,忽而金黄,将天地抹得宫殿一般瑰丽。袁朴生眼眶里突然涌满了泪水,一双弯弯的深眸在眼前闪现,水蓉,我与你真似天壤之别了。他喃喃自语。一旁的古子樱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让袁朴生莫名其妙。想了一下,自己也又湿了眼眶。
第十六天,清晨,天下着细雨。长崎丸号海船拖着疲惫的船体慢慢靠岸。古子樱冲进舱门大声叫唤:师傅!师傅!到了!
远远地看去,那是一片灰蒙蒙的挨挨挤挤的房子。有许多烟囱在吐烟,天很灰。
这一天,光绪20年3月17日,袁朴生作为大清国的第一个民间紫砂艺人,踏上了日本陶瓷重镇常滑的土地。
最初的印象是,大片大片房屋的颜色晦暗,房顶和屋脊皆是黑白两色,走近一看,都是四角包着生锈的铁皮的木板房子。路边堆放着被废弃的陶罐之类。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抬头看去,烟囱非常高,满耳是陶器碰撞的铿锵声响。
恍惚回到了古蜀街。不过,古蜀街有蠡河,最终它会让人们安静下来。可是这里,连空气里都是嘈杂的。不远处的大海,奔腾而喧嚣,让人无法平静。那些烟囱,袁朴生更是看得眼花缭乱。
古子樱口气里掩不住自豪,说,师傅,常滑有400根烟囱呢,这里做陶的人可要比古蜀街多几十倍呢。袁朴生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看一看古子樱从清国带回多少东西啊?光是各种紫砂泥料,就满满的30个木箱子;还有几个大木箱,用铁皮包着,里面全是他当郎中时跟艺人们换的紫砂壶。
古子樱的家,坐落在常滑镇东南松寿山的西麓,一座带院墙的宅邸。是当地很气派的建筑。三岛家族是这里的望族,老三岛早年是当地的名医,因为家族留下的陶业非常可观,他后来干脆弃医从陶了,按照古子樱的说法,那四百根烟囱里,有不少的数量都来自三岛家的投资。
第一天晚上,古子樱的三岛家族,以隆重的礼仪迎接了袁朴生的到来。在三岛家族待客的榻榻米上,袁朴生接受了老三岛敬上的三杯清酒。袁朴生觉得清酒很薄,有点酸,口感不太好。
古子樱换上了和服,他现在是三岛雄夫了。不过,袁朴生暂时还接受不了这个名字。他还是习惯地叫他子樱。古子樱把家族成员一一介绍给袁朴生:父亲三岛由纪夫,母亲千代子,妹妹三岛惠子。然后他指着榻榻米上的一个空位子说,我太太美智子,因为她母亲生病,她回去看望,今天来不及赶回了。袁朴生向他们一一作揖行礼,分别赠送礼物。送给老三岛的,是一把老段泥仿鼓壶,器型简练,有一种古青铜器的质感。老三岛见了,先不用手去接,而是站起来,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说:贵国的紫砂壶,是国宝啊。
送给三岛老太太的,是一节磨出了包浆的紫砂如意。这是当年袁朴生在上海时,在一个博览会上捡的漏,应该是明代天启年间的东西。老太太不太懂,只知道这是个稀罕宝贝。老三岛却是识货的,一把夺过去左看右看,啧啧道:袁桑,这太贵重了,你怎么可以把这样的稀世珍宝给了我们?袁朴生答道:清国人的习惯,就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朋友。古子樱把袁朴生的意思翻译成日文,大家齐声说:要西(好),要西(好)!古子樱又对袁朴生说,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