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庄市有座西梢木庙,因其在汤家村,大家都称汤家庙,此庙建于南宋时期。这里是四乡八村的文化中心,很多民间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最热闹的是过年。
小时候,每年春节,庙里搭起戏台唱戏,从初一演到元宵。剧团是大户人家包的,谁去都不用买票。那年阿娘带我去看戏,不知谁把我抱在台侧坐。锣鼓响起,出来个红脸人,咿咿呀呀地唱。又出来个黑脸汉,两人舞枪弄棒打起来。我不知是假打,又怕被打到,哭着喊阿娘,阿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幸好他们打一会下去了。换上个好看的女人,戴着闪亮的头套,袅袅婷婷地走,娇声娇气地唱。有人说这是男人扮的,我不信,跑到身边去看,又掀起他戏服,被人拉走,最后也没弄清究竟是男是女。
父亲幼时也在庙前看戏,他至今记得当年“老大红绸徽班”武生陆洛同,唱打俱佳,乡人说他:“陆洛同深三(拼命唱),汽油灯考务(敲碎)三盏。(唱得汽油灯震碎。”可见,当年下乡的剧团也藏龙卧虎。
唱戏结束后是巡游,真是人山人海。“行会”队伍中有抬阁、高跷,有许仙、白娘子、穆桂英等戏中人,还有田螺姑娘,都是村里后生青年扮的。谁都可以加入队伍,拿只脸盆当锣敲,也没人笑话。最隆重的是选“送财童子”。7、8岁的男孩,长得白胖,五官端正,聪明伶俐是最佳人选。“白胖”最难,那时孩子都“散养”,个个精瘦黝黑,故总是通不过。好不容易选中一个,大家当宝贝一样。他穿上财神服,涂一脸红油彩,走在队伍前挨家挨户唱“马灯调”。到一户人家,“童子”就送上财神像,唱起现编的词:“大大人家高高门,圆圆屋柱方方凳,财神送到侬屋里,金珠宝贝装满盆。哎格伦登哟,金珠宝贝装满盆!”主人笑容满面送银角子。有时,“童子”顽皮地一遍遍唱,主人只能一次次“袋袋摸破”,不能生气。女孩只可伴唱一句“哎格伦登哟”,不能进人家大门。那天我眼看“童子”的口袋越来越鼓,自己唱半天连块糖都没吃,实在气不过。到熟悉的大魁嬷嬷家,我乘人不备冲到屋前,想当一回“童子”。我只会一句,刚张口“哎格……”几双大手像拎小鸡一样把我赶出队伍。阿娘大惊失色地骂:“西(死)小娘,介勿懂事体!”嬷嬷一把搂住我说:“呒告格,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嗬。”我不知做错了什么,照样兴高采烈地跟着队伍唱。“行会”的队伍越走越长,男女老少,摩肩接踵,踩着欢乐的步子行进在青石板路上。一年的辛苦,化作片片轻云,柔软而妥帖地装在心里。这是真正的民间狂欢节,其情其景,至今历历在目。
庙里香火很旺,阿娘曾带我去拜过几次。最后一次在乡下过年,阿娘带我进大殿,说你要去上海读书了,好好拜拜,菩萨朵化(保佑)侬轰轰响(发达)。小孩哪懂这些,不过自幼敬畏神灵,磕头肯定是很诚心的。
离开家乡走南闯北,竟再无刻骨铭心的年可以回味。只有汤家庙前曾经的春节,那有趣的“行会”,被吓哭的我,不辨男女的旦角,阿娘的祝祷,带着浓浓的年味,常清哳地浮现在眼前,忆得眼湿,想得心痛。
童年最美的底色,就由汤家庙这样的年文化涂成。世界也许有粉饰、坚硬、粗糙,但家乡却给了我莹白、柔软、晶透。带着这样一颗心出发,即使一生没有“轰轰响”,前程也是敞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