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梅兰芳先生120岁诞辰。我十七岁时第一次看他的戏,是由我家姐夫带着去的。这是我的青涩岁月里,经历的最难忘怀的一次艺术盛典;也是我与京剧结缘的“初恋”,从此终身相随,直到白头。
1956年9月中旬,梅兰芳率团南下,入驻人民大舞台。海报甫贴,风传街市。戏迷们嗅觉神奇,奔走传信,喜不自禁。姐夫为看20日晚的打炮戏《贵妃醉酒》,脑筋动足。因为他既要票价低廉又要位子称心,这就难了。于是只得提前两天到戏院门口排通宵。记得那天傍晚,我们带着单被、折凳和干粮,从家中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九江路大舞台。途中我想:长夜难熬,一宵无寐,人吃得消吗?谁料现场却是人头涌动,欢声笑语喧阗,就如过节般的热闹,大伙儿开心着哩!
经过两个昼夜“快乐的辛苦”,姐夫如愿以偿地购得两张五角一张的票,位子是三楼前座一排正中央。其时的大舞台剧场有一二三层楼,它既分出了票价的档次,也大致分清了观众的身份地位和经济状况。单说三楼,前座五毛,后座二三毛,是当时社会底层平民谁都看得起的价位,这也反映了梅剧团亲民意识的强烈。不过三楼的观众虽然身份卑微,但从这里发出的掌声、彩声,既热情又恰到好处,说明他们很懂戏!
“摆驾——”幕后一声清亮圆润的念白穿透至幕前,刹时全场沸腾了!但见梅兰芳饰演的杨贵妃,娉娉婷婷缓缓移步趋前,那雍容华贵的万方仪态,让观众无不惊艳。但瞬间寂静无声,满场屏气凝神,聆听那段脍灸人口的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一曲毕,姐夫轻声说:“梅先生声腔未变,依然醇美,但不知他的腰腿功夫……”话音未落,场内又一波如潮彩声。原来,梅兰芳的“嗅花卧鱼”身段表演到位,六十二岁的人了,风姿不减昔日。观众们似乎被贵妃的醉态所倾倒,也醺醺地不能自已,我自然也跟着醉了一回。我初涉菊坛,就享受到这么高级别的艺术待遇,实乃如在梦幻,三生有幸。
行文至此,我特别要落一下重墨。就是那晚场内还坐着两位“高人”在观摩。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六年后的1982年《新民晚报》复刊,他俩竟成了我的师长和同事!这就是资深报人、著名记者李中原和张之江。
那夜,中原先生在台前,之江先生在幕后。翌日下午,我在姐姐住处邮局的阅报栏上,拜读了他们在晚报文体版上撰写的文章。中原报道了演出盛况,之江的特写“梅兰芳在后台”,以独特的视角,从台后写到幕前,将“三千宠爱一身专”的杨玉环,从受到冷落,到借酒浇愁乃至她渴望幸福而不得的苦闷和惆怅,评析了梅兰芳既演得“贵”又演得“醉”的艺术魅力。文章写得美极了,字里行间流淌着浓浓酒香!
李中原和张之江于1946年进《新民报·晚刊》工作。1982年晚报复刊,中原任编委兼文化组负责人,之江担任文艺戏曲记者,兼文物、书画等报道,我则任文化新闻版的编辑,与两位先生一采一编做着一块版面上的活儿。中原有“放心记者”之誉,他的文章条理清晰,字迹娟秀,经常是不作删改即可排上版面。他还慧眼识才,有次他去安庆采访黄梅戏,看了尚未成名的韩再芬演的《孟丽君》,回报社很兴奋,说:“这个小姑娘将来必成大器,晚报要率先捧!”未过几年,韩再芬果然成了名角。可她是否知道,中原是她最早的伯乐呢?至于之江,我向他学得更多。一次跟他去京剧院走基层,京剧名家童芷苓见到之江,忙躬身作揖叫了声“张老师您好!”我顿觉先生的分量之重……
1961年梅兰芳过世半年后,我请姐夫在中国剧场看梅葆玖演《霸王别姬》,葆玖的扮相、演艺均是梅门遗韵,可我的眼前,却不时晃动着“贵妃”的醉影。再看场内,气氛沉郁,观众神情黯然,我问姐夫是何缘故?他颇为感慨地说:“大家是在想念梅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