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过得苦。祖父、父亲是农奴,自己还没子孙福。他从20出头起就染上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只活到45岁,且未曾过上常人定义的幸福生活,可是他擅长的却是充满讽刺幽默的短篇小说,以及在戏剧史上划时代的剧作《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樱桃园》等。他把这些都发生在庄园里各不得志的小人物互相较劲的生活画卷,称为“喜剧”——却总是把导演和观众看哭。
他的代表剧作近来在上海连演了两出——赖声川导演的《海鸥》和得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真传的“嫡孙辈”导演沙彼罗执导的《万尼亚舅舅》。有人说好看,有人说难懂。不过,无论如何,都必须夸赞表演工作坊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敢于排演这两出戏的决心。契诃夫的戏剧有争议,分两重。第一重是内行与外行的纠结——看得懂,还是看不懂。第二重是内行之间的纠结——是悲剧还是喜剧。哪怕戏剧史上最伟大的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把这些戏排成了“悲剧”,哪怕他们认为《海鸥》的轰动,足以使这个动物形象成为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标志。契诃夫还是痛心疾首地告诉他们:“我写的是喜剧,喜剧!”
在判别懂与不懂,或悲或喜之前,要先了解契诃夫的生活以及戏剧的基本规范。很少有剧作家,比契诃夫过得更悲惨。他的家族,在积攒了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的辛苦钱后,才脱离农奴,赎身获自由。父亲开个杂货铺,不久便欠债累累,只能携家潜逃去莫斯科躲债。契诃夫因为在学法语,才留在家乡,靠着一边打工,一边变卖家产,一边给杂志写搞笑故事,维系学业。在孤单、贫瘠的环境里,写幽默故事,先是悦己吧,否则这样的日子怎么捱?在他写笑话段子博得名声后,有一位作家鼓励他要把才华释放在更有意义的创作上,他这才了悟讽刺小说的价值更高于博君一乐的小品文。于是,他在短篇小说里,注入了针砭时弊的力量。在写了七八百篇讽刺小说之余,他结识了风景画家列维坦、作家高尔基、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尝试戏剧创作。此时,他已经是个35岁的老宅男,依然与母亲和姐姐住在一起。
35岁之后,他遇到了女演员奥尔加,也是他戏剧的女主角。病恹恹的生命被点燃,奥尔加却与他母亲、姐姐不和。两人的爱情渗入了800多封情书里,最终偷偷跑到莫斯科成婚,详情可看另一出著名的话剧《让我牵着你的手》(又名《情书》)。其间,奥尔加怀过一胎,但没保住。她陪他到死,然后在莫斯科剧院的舞台上,她不停地通过演着他的戏来回味爱情,直至80多岁演不动后,继续入座观众席……
在20世纪之前的戏剧编剧法则里,“佳构剧”最受推崇,因为必须在2小时里展现个人史诗,那么所谓密集性的“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便俯拾即是。契诃夫的伟大,在于打破了“佳构剧”的模式,让戏剧还原到了生活——其实没那么多惊喜、转折、跌宕与意外。现实世界里,很少有人真的把生活过成传奇,戏剧性的转折,在人的一生中屈指可数。不爱不恨,不合不分。所有人的最大敌人,都是共同的——生活。
有人笑点低,有人哭点高——全因个人阅历、人生历练的差异。不能过得再悲惨的契诃夫,反而有种“向死而生”的幽默感,用智慧在苦中作乐。契诃夫认为自己“做”的“乐”、“寻”的“开心”,是为写出“喜剧”。而我们看得悲,是因为我们实在过得比契诃夫幸福得多,导致“悲点低”。
再说得哲学一点儿,其实事物的两极终将相遇,人们大哭与大笑,若被定格下来,会发现是一样的表情,所谓“喜极而泣”。真正的戏剧,是“笑中带泪”,“喜剧的忧伤”。至于不懂契诃夫的人,倒也是另外一种“有福”,因为他未曾遍尝生活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