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很长,从风华正茂到两鬓似银,他们走了75年。这条路很短,从昨天到今天,似乎只是一瞬间。在父母亲结婚75周年庆典上,人们惊喜地看到两张同样沧桑的脸,在彩灯辉映中,显得格外安详、美丽。
漫长的人生之路,他们相依同行,紧牵的手从未松开。他们的爱如无形的屏障,总能挡住风雨,化险为夷。那年,宁波沦陷,结婚不满一年的妈即将临盆。清晨,一声哨子响,祸从天降,一船日本鬼子下乡来找花姑娘。爸推醒熟睡的妈:“赶紧逃!”妈不肯:“要死一块死。”爸连哄带骗把妈塞进花园夹弄。怕露出马脚,爸留在房里,用半生不熟的日语与鬼子周旋,被刺刀逼进阁楼,挨了一顿毒打。村里有女人遭了殃,妈连同肚子里的我,因爸挺身而出,得救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爸被贬大西北,患浮肿病命悬一线。因为头上有无形的“帽子”,有人警告爸不许把真实情况告知家里,否则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一位好心的医生实在看不下去,不顾禁令给我们打电话:“速带营养品来救人!”妈身体也不好,莫名的病使她浑身关节肿胀,无法行走。妈挣扎而起,借遍亲友,搜罗了所有能找到的食品,千里迢迢赶到病床前,把爸爸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在人妖颠倒的年月,爸忽然像空气似的无影无踪。妈四处打听,天天夜里在桌前写信,向领导、同事、朋友求助,却如石沉大海。家里上有两位老人,下有六个子女,妈咬紧牙关独力支撑这个家。一箱箱衣物,一卷卷字画,一件件首饰,连同陪嫁箱里压箱铜钱都当尽卖绝。我们被打入另册,升学、工作受阻,生活难以为继。当我们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哭诉时,妈总是说:“嚼得菜根,百事可做。熬着吧,天总会亮的。”她顶着重重压力,不与爸划清界线,坚决不离婚,她坚信:“你们爸是好人!”爸在与世隔绝的七年里,对老妻充满信心,他后来一遍遍对我们说:“只要你们妈在,这个家就不会破。”尽管音讯断绝,接济无望,爸与妈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天天面壁做诗,耐心地等待黎明。黑夜无边的2555个日日夜夜,他们从未失去希望。妈代爸尽孝,为祖母养老送终;她代爸尽责,嫁出了三个女儿。她坚守一个教师不变的信念,响应党的号召,送大弟去新疆建设兵团,送小妹去了崇明农场。家徒四壁,六亲不认,她苦苦经营着我们的日子。妈的头发全白了,身体垮了,但她如一株坚韧的柳树,风摧不倒,霜压不垮,羸弱多病的她,无怨无悔地为爸坚守住这个家。云开日出,七年之后,爸回来了。
1986年,爸回故乡参加宁波大学文化中心创建,分居了27年的爸妈可以团聚了。我们都已长大,妈终于可以放下她肩头的重任,去爸身边重新做一个幸福的妻子。
今天,望着爸妈携手走来,我的脑海里闪现了许多往事,心潮难平。在他们日渐衰老的生命里,爱便是那支撑在各自手里的箭矢,从不同方向射向无言的苍穹,一起击落斑斑的萧条,留下丰润的希望。岁月行走的痕迹便被注入了神奇的魔力,散发出惊人的热量。
他们75年走过的路,在这新年,变得分外绵长而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