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德高总命我赴宁，谈谈朱爷轶闻，我口才不好，又恐惧旅途，那还是写吧，笃定些，能修改，不是特别伤神，也算周年祭文。

　　去冬朱爷羽化，眼看就要一年。多次梦见他痊愈，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回过头来和我讲笑话。有次实在太真，我醒来很久，还在琢磨天亮了，要打圈电话给村长、老费、江芮报喜。慢慢回过神来，想我们这位爷，吃饭走路，从不等人，脾气急得很，所以这一走，也是不等你们，一个人自在玩耍去也的意思。

　　2014年整年，朱新建年，有藏家奔到比利时法国搜画，早年散在欧洲的朱画还真不少，一般尺幅都不很大，比后来的线条细，着色规整。他含糊漏过一句，在巴黎困窘时，很大一部分画被丁雄泉买走，可惜丁这位“采花大盗”，比老朱还早走了十来年，那时朱画，价格尚未起飞，无非是叠旧纸，下落如何，成了一桩疑案。

　　朱爷通《五灯会元》，一个人独处时，醉心禅悦，对物质的事儿，洒脱得很。我隔三差五陪他过桥，去江宁和雨花交界的那个苏果超市买零嘴儿，无非就是花生米（得是生的，回家他自己氽）速溶咖啡和饼干之类，比一般居家过日子的还要寻常朴素。但在画画这件事情上，是个极其好胜的人，争强斗狠，乐此不疲，所以晚年有自己写一部武侠小说的冲动。他自述一生劲敌，之前是董欣宾，后来换作何建国，都是笔头子上有造诣的一方豪强，刚开始和他们打交道时，手上也有些拙，但是心气儿很高，从来没有矮人一截的念头，再加上苦练，才有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水墨奇迹。

　　对于他的发小们来说，例如朱道平，或者顾小虎，人家看他，从来不拿他当一个绘画天才，相反，觉得这是一个在画画上，发育比较迟缓的兄弟。一直到跌跌撞撞地进了南艺，他的素描功底和造型能力，还是令冯健亲之类正统派老师挠头。你说他不会画，肯定不对，他什么都能给你画出来，可是这种“画出来”，实在和苏联素描体系，在审美的两极上，那样地歪歪扭扭，不端不正，因为他和一般画家不一样的地方，是天生的边缘特征，寻常经历过学院教育的画家，不太可能有那样完全另类的民间造型基础和长年的动画漫画滋养。好比一个孩子，从来不吃主食，硬是几十年指着薯片碳酸饮料和糖果，居然长成了健壮孔武的战士，这除了他天生的禀赋以外，也不能不感谢这个宽容自由的时代。他在中年以后，刻意进取，拼命提高自己的水墨技术和构成感觉，简直是一种速成的身心透支，见过他人的都不约而同地感慨，他在五十来岁时，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的相貌，这是艺术家的伦理必然，但也是他作为师长前辈令人最值得惋惜的地方。

　　柯罗在离开世界时，喃喃自语，希望天堂能让他继续画画，这点我深信不疑，而我们的朱爷，现在肯定在同一个地方，群姝环绕，玉体横陈，他面前支着超大高清的屏幕，继续画他的美人图，同时痛饮雀巢速溶咖啡，大嚼着香脆的花生米，薄薄撒一层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