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常常要去医院，诊病、化验、取单子、配药、付钱，一趟趟排队等候，看多了焦虑、怨怼、哀伤、暴躁、六神无主。知道这样的生活也属于一部分人，这样的神情，是这个特定人群的标记。

　　前不久去一家医院，取药时，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对父子，父亲中年，儿子高个健硕，背着包，像是大几的学生，或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几个装着药品的小纸盒、小纸袋从柜台后面递出来，父亲一样样拿过去看，大声说：“这个爷爷的卡也可以开的……这个也可以的……你看看你看看，我稍微晚来一步就不行。”年轻人低着头，显然很不希望父亲这样大声，不希望引起周围注意，拿了药，轻轻地，期期艾艾：“走……走……”父亲不买账，依然大声：“有啥难为情的，好省的就要省，我们小老百姓，没有花头，就这点本事了。”估计小伙子难得看病，病历卡上还有钱，而爷爷如果医保卡上的钱用完了，再来医院看病，所需医药费大部分由政府承担，自己承担小部分。

　　在三甲医院配中药，天不亮就人满为患的，排队者大多是家属，为那些大病久病的亲人而来。挂了号，问了诊，交钱后等候取药，大厅里已是满的，除了中央一排排椅子都坐满了，周围还有站着的。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指向12，等候者有耐心，巴巴地看着屏幕，听着扩音器里传出的报号声，总要轮到的。

　　我旁边坐着一位老者，瘦小精神，很久前的两用夹克，洗得发白透着原有的藏青色，袖口发毛了，丝丝缕缕透着洁净。很久以前的咔叽布裤子，也是洗得发白的。布鞋，旧的，也是洁净的。他不焦灼，淡定，双手叠着放在架叠着的腿上，默默看着眼前的地面。一会儿，手机响了，话筒里的声音断续飘出，是有点抖颤的细弱女声，大约是催他去吃点东西。老头低声坚决地说，让你11点吃午饭，11点半午睡，不要管我的，一会儿拿到药就回来了么，回来吃有什么不好，我又不饿。手机挂了。老人依然淡定。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大约还是这个意思，老头不高兴了，还是轻声而坚决地：叫你11点钟吃午饭，11点半午睡，规矩打破了，身体会不舒服，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生活要有规律。每次我来配药你都这样，我会管好自己。你就是这样不听话。老头挂了手机，望向叫号的屏幕。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这次对方声音有点大，尽管还是抖颤而虚弱的：你不去吃点心，我怎么吃得下啊。老头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一面嘀咕着：老太婆，讲不听，多少年了还这样。他依然不急不躁，只是不愿意别人听到。收了手机，走到靠近发药柜台的墙边，他用一侧肩膀微微靠着，眼望地面，耳朵听着扩音器里的叫号，安静地等。总会轮到自己，拿了药就回家，老太婆在等。那一缕分分秒秒扯不断的牵挂，无比坚固。

　　许多契约，写在纸上的，不如埋在心里的结实，老夫妇的相濡以沫，那是长长久久的责任和诚信，哪怕没有那一纸婚约。医保卡的使用规定，也是一种契约，白纸黑字的，但有人就不愿意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