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京城回乡,给八父祭坟,午间,八百里秦川。风吹拂着草稞的身体,阳光在碧绿之上刷了一层仿佛可以闻到芳香的黄金。几缕淡淡的云彩轻轻地飘过头顶,恍了一下就落到了一块蓬满尘埃的土堆上。那就是八父的坟。坟前那棵无枝无叶的枣树多么像一个低着头的稻草人。我走着走着心越来越空,还没走到坟前腿就迈不动了。我参军离开家的第三年,身患肺癌的八父就长眠在黄土地上,48年了。八父,跑山鞋依旧,对襟袄如昨,他满身是泥土的本色。我尤其不会忘记的是他手中那根枣木鞭杆。听兄弟们讲,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遗愿,让枣木鞭杆随他入土。后辈们心知肚明,便把鞭杆插在了他的坟头。奇迹发生了,次年春天在濛濛润雨中,已经斑驳、风化的枣木杆抽芽生叶。只是到了秋天没有挂果,随后立马死去。骨瘦如柴的枣杆是他的墓碑吗?
我站在坟前,听着布谷的啼声击打着枣木鞭杆,那上面挂满八父慈爱的目光,温暖、冰冷的太阳。我把一沓冥币点燃抛撒,愿老人在另一个世界安然睡眠,然后三叩首,作揖。我们所做的一切,长眠在阴间的先人都曾经做过,我们的后辈还会重复。此刻,我怎能不想到那根曾拉动着一曲沉重的乡村历史的鞭杆,鞭声耗尽了八父一生的能量,每次举起都那么悠长,每次落下都听到他的叹息。我数十年积累的对八父的记忆,似乎都凝聚在这根鞭杆上……
包括我的父亲在内,八父兄弟9个。单说人口,在我们这个法门寺一侧的村里,我家是个大户人家。但却是附近乡里很穷的家庭之一。每人均地不足一亩,为了生计,他们兄弟9个终年去了他乡奔忙。八父没念过书,再加上患有眼疾,他只能窝在家里,几十亩地的庄稼活几乎都扛在他瘦弱的肩上。他很少有消闲的时候,布满硬茧的手握着那根鞭杆从冬到夏都在甩动着。你瞧,他右手举起鞭子,鞭绳在空中挽个半圆,然后猛地落下,叭叭爆起一声脆响,满世界仿佛都能听得见。鞭声中,牲口们不管是正在拉车,还是在套磨或赶脚,都会竖起耳朵迈开四蹄,欢跑起来。八父呢,这会儿随着鞭子扬起的节奏,哼唱起从村里自乐班学来的不着调的秦腔,好快活!
在我们村里,八父那精致美观的鞭子都是独一无二的。鞭把是三根细而柔的枣木枝合而为一合成的,一米来长,用的是细麻绳间或掺杂几根红的、蓝的绣花线扎绑的。鞭梢上系着一块红缨缨。他甩起鞭子来,那红缨缨旋转起来好似一条小龙在空中舞动。平时不忙农活时,八父的鞭子就挂在我们家牛圈后边的那面墙上。那儿是农具的聚集地,犁、耙、镢、锄,还有驴的拥脖……这些农具各有各的形状,直线、曲弧、圆的、方形,活脱脱的一幅农家乐图案!八父每次挂好鞭子后,总会后退两步,美滋滋地瞅一会儿这些伴他干活的农具。他还会自言自语地对这些无言的伙伴说一些别人听不大明白的话。
我的六父是我们那一带乡里很有名望的种瓜把式。他每年都要种植十亩八亩西瓜,换些钱粮填补家里生活的困境。瓜熟蒂落的季节,照例是八父赶着木轮大车走村串户去卖瓜。每次卖瓜归来,褡裢里有了些角币,不管多少吧,八父都要用沾过唾沫的拇指点几遍才放心。这是一年的汗水换来的。那天,我们从法门寺卖瓜转来,走了没多远天就麻麻黑了。老黄牛拉着车迈着八字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挪步走着。车刚走到一条沟底时,像闪电一样从路边的坡上窜出一个人影,我和八父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黑影就跳到我们车上,操起褡裢正要转身下车,只听八父像吼雷似的喊了一声:“逛鬼颜三!”随即他挥鞭甩出一个炸响,将那人半遮着脸的毡帽打落在地。劫车贼顾不得许多了,拿起褡裢窜回路边的玉米地溜了。吓蒙了的我好久才清醒过来。
那个颜三是我们邻村一个不务正业的狂鬼。果然,没出三天,他就来到瓜地,扑通一声跪在八父面前,向八父求饶不要张扬他的劣迹,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八父将那顶毡帽扔过去,不偏不倚落在了颜三的脑壳上,送他一句忠告:“回去给你先人磕头认罪去吧,当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