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一年总在下雨,从江南到江北。
我已经好久没有回申村了。朱赢椿说要去看看。他正在给我设计《匠人》。
从南京到申村将近250公里,开车要3个小时。去申村的这天,下着雨,有阵子很大,雨刮器疯一样的转,视线依然被模糊了。就在这大雨包围着的小小的空间里,我给朱赢椿说着申村600年的往事。
到家的时候,雨却停了。我带着他去村子里转。在东汕河边,遇到了铁匠的儿子红荣,红荣已80多岁,正在地里耕田。朱赢椿对他产生了特殊的兴趣,两人相谈甚欢,红荣甚至邀请他到河边的家里小坐。
离红荣家不远,是织布匠徒弟的家。这徒弟也已经老了,刚去世。织布机竟然被家人劈了当柴烧了。
朱赢椿到织布匠家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转身去我的伯母家。伯母看到我们来,高兴地迎出来,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忙忙地,要去洗锅烧饭。我几乎每次回来,都看到她在灶台旁忙来忙去。我的伯父不在了,伯父就是我书里说的“杂匠”。事实上,活着的时候,有点,嗯,游手好闲。死了,就埋在他家屋子的旁边。时时都能看到。朱赢椿对申村的这种葬俗很不理解。他问我,你们不怕吗?这个问题,我们都没想过。因为几乎每家屋子的旁边,都有一两座坟茔。对于申村人,人鬼的距离不大,是混处的。从伯母家出来,朱赢椿就拍到了土地公公、土地娘娘,还有土地公公助手的照片。这三尊神像,都是雕匠雕的。其中缠绵悱恻的故事,写在《雕匠》里面。神也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之后,我们又去了申村的祠堂、我的已经颓圯的小学,还有不远处的教堂。
书里所有申村的照片都是这一天朱赢椿拍摄的。还有每篇文章前面的那些匠人们用过的工具,也是从申村一件件找过来,实地拍摄的。这个工作一直做到天黑。朱赢椿一边拍摄,一边跟我快活地说笑。
我们当晚就返回了南京。朱赢椿说他在申村有种苍凉的感觉。我有的,却是一种浓浓失落感。原先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都不在了。
封面是一张木刻。我并不知道朱赢椿会做成什么样的封面。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贵阳一个叫文斗的苗寨里写一部音乐剧。等我回到南京,去随园书坊——朱赢椿的工作室,发现他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块木板,旁边是一堆小花卷般的木花,他雕刻时留下的。木板上雕着两个字“匠人”,就是我们现在封面的样子。朱赢椿把油墨细细地涂在木板上,然后慢慢印在一张宣纸的上面。夜里11点了,外面依然是下着雨。宣纸放在桌旁边干着。我们喝着茶。
“匠人”两个字是黑的。字的背后是明亮的,像是透出了的阳光。而这阳光的下面,是一条伸向远方的路,又像是一条闪着波光的河。一条流动的河、时光的河。
封面好了,我们又做了一本样书。《匠人》的书脊是裸露的。上面没有字,像账本。书的三条边都是毛边,糙糙的。像是小时候,母亲拿各种废纸,用针线缝起来,给我们做的厚厚的草稿本。
朱赢椿看了半天,摇摇头:“调子不对。”
他抓起一支毛笔,蘸了墨,在书的四个边上乱涂一气。涂好了,扔到了太阳底下。“晒一会儿,我们先喝茶。”
这一喝茶,天已擦黑。朱赢椿到院子里把书捡回来,用大拇指一划,让书页飞快地翻过:“怎么样?”
“像是从着火的锅灶里抢出来的。”
他哈哈笑起来:“那就算成功了。”
于是,书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整个设计这本书的过程,不像是在完成一件工作,而像在进行一趟冒险的旅行,时时都有意外。
书放在这里,可是里面有一种张力,他吸引着你走入其中。朱赢椿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带着一种期待,在旁边看着你能不能发现他隐藏其中的秘密,并随时准备发出一种密谋者的大笑。
《匠人》后记(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