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台北市不远,在新北市境内有三个位于太平洋滨、人口密度极低的区,万里、金山与石门,简称为“万金石”。若走高速公路,半个多小时后得在万里交流道口下来,再至少半小时车程才到万里的海边,若走台湾省公路,则得经过淡水、三芝,没有一个半小时到不了石门,于是明明就在台北不远处,却又相当遥远。这里是台北的后院。
因为交通不便,万金石形成独特的文化,居民相对休闲,生活相对简单,于是吸引了许多艺术家,尤其雕塑家,他们需要较大的空间与自由。
金山有对雕塑家,姑且称为阿民与阿火,除了雕塑,阿民有大师级的厨艺,阿火则有大肚级的酒量,两人最大嗜好是捕鱼,不是坐渔船拿钓竿的渔民,是拿鱼叉入海猎鱼的海民。
天气好,他们便钻进金山的外海,对周边的海域了如指掌,按照阿民的说法,想要什么鱼便窝在某个角落,鱼自然会钻到他的渔叉尖端,他顺便对叉子用了点力,便有鱼了。
大家祈祷天气好,祈祷他们心情好,这样晚上就等手机响,吃鱼去啰。
阿民与阿火原是流浪的艺术家,他们说幸好山上的“顾问”收留,才有地方住。呃,顾问更是驰名已久的艺术家,在山上有一大片树林,搭了简单的房子既是家也是工作室,即使跟朋友去了几次,也很难弄清山里弯曲的小径,所以,我认为他们算隐士──嗯,好吃的瘾士。
如工寮的木屋一角是阿民的厨房,菜刀照例插在木头柱子上,只见他杀完鱼便将刀往柱子一戳,省了刀架。门前有个低矮、石砌的四方形大炭炉,平常架块木板当餐桌,若是天冷,揭了板,烧了炭,便是烤炉。在那儿吃饭,有点《水浒传》里水泊子的味道。
这天他们捕了三种鱼和一大尾章鱼,后者的身子切了做生鱼片,头脚煮了蘸酱料下酒,鱼则烤,配当地的时蔬。
不能忘记酒。阿火前阵子卖了件作品,听说赚了点钱,朋友对他开玩笑说,该请客。不料阿火严肃地回答说,拿到钱的当天便花光了,他全买了酒,因为阴天得防雨天,雨天还得防台风天,什么都可以少,酒不能少。按照这个理论,阿火赚钱是为了酒?
住在海边且热爱捕鱼,是种难得的幸福,若还有酒,更加美满。兰屿的达悟族作家夏曼·蓝波安曾在几杯酒后认真地对我说:“国立,我们的祖先来自大海,达悟族是海的子民。”
那天夏曼约我喝咖啡,在台湾大学旁温州街巷弄内的小咖啡馆内,两人矜持地讲了许多客套话,咖啡喝了,烟也抽了,熬到下午三点多,夏曼终于忍不住开口:“是不是该喝酒了?”
忘记酒,回到万金石。
观光客周休二日时来了,雕塑家在树荫下睡着了。观光客在台北忙着上班,雕塑家起床了。观光客在海边,雕塑家在山里。观光客在海滩,雕塑家在海底。观光客买鱼,雕塑家抓鱼。两种不同的生活形式,毫不冲突地在太平洋滨交错进行。当我思考是否该换辆汽车时,阿民与阿火已经骑着破摩托车到海边了。
生活里充满选择,凡有得必有失,我无法羡慕他们,因为舍不得“得”,只有怅然地忘着“失”。
喔,阿民上上星期进城了,是中山北路巷子二楼酒吧的May告诉我的,她说阿民某天夜里闯进她的酒吧,喝了酒,并拉起袖子秀出右手臂的一块伤疤,是被章鱼咬的,尚未痊愈。酒吧内每个酒客显然从未见过章鱼伤人的证据,都发出惊叹,喔——
那晚我在May的店里喝了两杯酒,听到阿民的故事后,忽然想,他手臂上的伤疤是我吃的那尾既SASHIMI又蘸酱下酒的章鱼干下的勾当吗?
幸好我吃了好几口,算替阿民出了气?
海边有些人,有些事,有些风雨,有些日子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