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难免一个通病:看别人时清楚,看自己时糊涂。聪明人尤其如此。
就拿司马迁来说吧,他的《太史公书》(《史记》)记载了上起黄帝下至汉武帝时三千多年间的“天下史”,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被后世尊为“正史”之首。以他的经天纬地之才,心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伟大理想,在摩拳擦掌准备把天人古今都看清之时,却因为没有认清自己说话的对象,结果倒了大霉。
当时李陵投降匈奴,汉武帝震怒,而朝臣无人敢置一辞,唯有司马迁站出来为其讲情。他认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汉书·司马迁传》),被匈奴俘虏主要是由于救援军队没有及时赶到,以及供给不足的缘故,因此其投降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有机会便会反匈归汉。司马迁与李陵素无交往,此时只是仗义执言,据理力争。结果却适得其反,反而是火上浇油,不仅没救出李陵,连自己也搭了进去。因为他口中没有及时赶到救援导致李陵被匈奴俘虏的罪人,就是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司马迁大概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这番言辞恰恰冒犯了武帝,让皇上当众出丑,颜面无存。此举代价惨痛,武帝怒火中烧,下司马迁于蚕室(处宫刑)。
东汉史学家班固极为尊崇自己的前辈司马迁,他看到司马迁即便学识广博,可还是无可避免遭受如此酷烈的处罚,孤险之际救不了自己,实在是可悲之至,不胜同情,遂发出幽重一叹:“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汉书·司马迁传》)。言下之意似乎是,如果自己处在那样的境地,也许可以比司马迁做得更好,做到“以知自全”。
不过,我也好悲哀,班固若是能预见到自己之后的命运,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置身事外的评价了。
同司马迁一样,班固也是著名的史学家。他子承父业,历时二十余年修撰《汉书》,开创了纪传体断代史的先例,与《史记》堪称双璧,为当世及后人所重视。谁能想到,才学如此了得的班固,之后会卷入窦宪谋反一案,枉送了区区性命。汉章帝的大舅哥窦宪击破匈奴之后,权倾朝野,便萌生了篡汉歹意,怎奈不轨之心最终败露。班固由于曾随同窦宪北伐匈奴,与其关系密切,便被认定为党羽。其实班固并没有参与谋逆,本来是有希望免于一死的,可他万没想到,自己却栽在了疏于管教下人上面。当时的洛阳令名叫种兢,被班固一个醉酒的家奴得罪过。起初种兢出于对窦宪的忌惮不敢发作,等到这班人倒台,便借机罗织罪名公报私仇,致使班固凄凄然亡于狱中。
班固的这种结局,跟司马迁比起来,好像也幸运不到哪里去,南朝宋史学家范晔对班固遂有如此评价:“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后汉书·班固列传》)意思是说,班固伤怀司马迁学识通达却不能以智免受酷刑,怎奈他自己虽有能力洞达司马迁的局限,面临自身的困境却还是一样束手无策。
范晔接下来针对这种现象还总结道:“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也!”这一句典出《韩非子·喻老》:“臣患智之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这是两千多年前庄子对楚庄王的劝谏之辞,当时楚庄王以越国“政乱兵弱”为由欲出兵伐之,庄子为其分析楚国的弱乱实不下于越,故不宜伐越,楚王遂止兵。庄周此言道出“自见”难于“见人”的人性弱点,说穿人们评断他人困境时置身事外的偏狭,范晔引来表达对于班固能“见人”而不能“自见”的感慨。
然而命运赋予历史一种恐怖的色调,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悲剧。与班固一样,范晔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句对班固见识与命运的感慨,最终也捎带到了自己。
范晔“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宋书·范晔传》),整合诸家《后汉书》以成一家之言。而自从他的《后汉书》一出,此前十几家后汉书全部失传。
然而就是如此洞达班固局限的范晔,也默默随同前老板刘义康踏上了谋反的不归路,被曾受恩于刘义康的孔熙先拉下了水。就在范晔为想象中的改天换日按捺不住向往与紧张之际,整个计划由于同党徐湛之向宋文帝告密而破产,范晔以主谋身份被逮捕审问。紧要关头孔熙先狠狠补刀,交待谋反的兵符檄文书信等皆经由范晔之手,这一证词直接将他推下致命的深渊。范晔评判别人时的远见卓识在自己身上全然失效,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行逆反之事需要承担的后果,更没有预见到会被相熟之人一步步诱导至悲剧下场,直至踏入大狱之时才知晓是被同党背叛,后知后觉,何其可怜!书写历史时目光如炬,反观自己却一片盲视,实在是令人唏嘘。
南朝史学家沈约,在范晔传的末尾,曾提及其儿时一事:“晔少时,兄晏常云:‘此儿进利,终破门户。’终如晏言。”又为他感叹道:“古之人云:‘利令智昏。’甚矣,利害之相倾。”(《宋书·范晔传赞》)意思是说,古往今来多少的聪明人,被名利的诱惑冲昏头脑,导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从此自身难保,你范晔也是如此啊!
如此这般,从班固到范晔,这一现象可以总结为“目睫困境”,归根结底就是不自知,能“见人”而不能“自见”。人总是这样,议论他人时通透无比,以为自己可以例外,可终究难免重蹈所议论之人的覆辙。这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通病,怎么好像就是找不到解药!
说到此处,或许有人开始关注沈约的命运,那么正好拉他过来做个“良方”表率。这位被赞为“人伦师表,宜善师之”的笃志好学之人,帮助梁武帝萧衍成就了帝业,虽晚年因萧衍的猜忌而君臣有隙,但因为不乏自知之明,没有做出非分之事,故相比几位前辈总算得到了善终,没有陷入所谓的“目睫困境”。也许,他没有像几位前辈那样,嘲笑别人,“见人”而不“自见”,反而使他摆脱了轮回的宿命。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道德经》)然智者常有,而明者不常有。我们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依照时空逻辑,明明应该最清楚自己的处境和需求,可是悖论在于,自己反而处在视线的盲区,多数人突破不了局狭的眼界,也无力抗衡命运之深险。历史步步推演,我们读过去的历史,也是在读明天的自己。生命是证伪的过程,人与人互为启蒙。只不过不到最后关头,或许无法领受这启蒙有多重。自省自知,是为善途。那些因不自知而身陷牢狱搭上性命的人,怕是孟婆汤也化不掉前世的悔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