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未来会怎样,有一点,我相信是不会消亡的,那就是老手艺人精益求精、从容务实的工匠精神。在飞速前行之中,不妨停下来,看一看他们吧。
一家小小门面店
在上海静安区东新民路上,有一家不算起眼的小店铺。6平方米大小,沿街门面。站在店门外,就可以看到红底白字的横幅:“修理古老笔”;走进店门,两只玻璃柜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支不同品牌、型号的钢笔,闪亮夺目……仔细看横幅,还有一行小字:武进路中州路迁此。其实,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老店,是爱笔人都知道的名店。
店铺左边的工作台前,略显凌乱地挂着、摆着各式各样的工具、零件、待修的笔。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那里埋头工作。不说年纪,你大概看不出,他都已年逾八十了。看见我来,他站起来笑着说:“小王,你又来啦,坐。”
这位老人正是天顺钢笔修理店的店主施天水,而这家店,也是如今沪上唯一的钢笔修理实体店。
修笔初识老法师
我是怎么会认识老施的呢?
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还是个初中生,喜欢上了硬笔书法。一次比赛,我获得了全校第二名,父亲奖励了我一支旧的红杆美国派克金笔。我从此迷上了钢笔(自来水笔),开始收藏中外古董笔。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很难想象了,那个年代,中国男人要称“时尚”,那就得有必备的“老三件”。哪三件?钢笔、军装、自行车。著名的“英雄赶派克”,就标志性地展现出了新中国充满朝气的励志氛围。在那个特别崇尚文化的年代,胸口别一支英雄笔,是标准的“文艺范儿”,更是自信、自强的象征。
相对于崭新的笔,我更喜欢有过使用痕迹、留下年月烙印的古董笔。到今天为止,我已收集了各式旧笔700余枝。收旧笔,必定碰到一个问题:不少笔是坏的或有缺陷的。能简单修的,我就自己弄;但很多笔,自己实在修不了,毕竟,这是一门专业活。
那时候,上海有许多修笔的地方,几乎隔一两条马路就能找到一个小店,如同现在街上的书报亭。我住在老南市,家附近来说,董家渡上就有一家夫妇俩开的修笔店,城隍庙门口也有一个,福州路上有个老季修笔店……这些地方我都去过。后来,一位在食品研究所工作的长者告诉我:中州路上有家老施修笔店,老板技术好,速度快,一般修笔立等可取,不妨去看看。于是,一个周末,怀着好奇,兜里揣着那支父亲奖励我的派克笔(当时因吸墨橡皮管老化漏水),坐车一路向北,去长长见识。
老施果然是老法师,没花什么时间,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问题。他一边弄,一边和气地跟我聊天,还教了我不少使用和保养钢笔的要点,让我长了不少知识。犹记得,那次的修理费加成本费为5分钱。
以后,遇到难题,我就到老施那里去了。
骑车来回苦磨艺
那时,我也就十八九岁,老施则是四十来岁。一来二去,我与他相熟了,渐渐成了忘年交。有事没事,我都会去他那里玩,听他讲自己的经历。于是,一位老工匠的故事,渐渐在我内心丰满起来。
老施是绍兴人,17岁那年,与胞兄一同来到大上海谋生,开始了长达65年的钢笔情缘。
老施——那时候还是小施,进了上海黎明钢笔厂做工,加工笔杆。做了三年学徒,他出来自己做修笔生意。那时,这叫私营个体户。第一个摊位在淮海中路962号,今天的陕西南路路口,借一家烟纸店的半爿门面;两年之后,搬到四川北路1378号。以后的几十年,他在虹口区四川路一带生了根,开了店,直到2008年地铁10号线建设动迁,才搬到了东新民路。
私营个体户,不好当。修理钢笔,除了费眼、费神,还费力——为了多做生意,主动出击,老施不但在市中心流动修笔,还经常骑着自行车到郊县去。川沙、南汇、塘桥、三林塘、顾村、罗店、金山、嘉定、娄塘……多远的地方,他都去过。
老施的一天一般是这样度过的。早晨5点,天还没亮,他就跨上“老坦克”—— 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后放上工具箱、木架子,从家里出发,骑两个小时到郊县。他会先到这些地方的学校门口摆下摊来。此时正是学生进校时分,也是修笔的高峰时间。8点半左右,学生都开始上课了,他就收拾东西,到附近镇上继续摆摊。镇上人多,茶馆开张了,赶集的人来了,生意也不时会有一点。10点半左右,他又从镇上骑到学校门口,利用学校午休的机会,继续帮师生们修笔。这样忙碌到下午三四点,再跨上老坦克回家。到家,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为了节省开销,老施出门前会在家用铝皮饭盒带好中饭。但到了夏天,带的饭菜因贮藏时间太久,又暴晒在太阳下,等到想吃,这些饭早都变色变味,甚至馊了。但不能不吃啊,于是把饭放在附近河浜里用水淘一淘,就这样吃下去了。“当时我爱人工资也只有28元,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老人。我每月自己开销只用10元。每月基本能维持日常开销就是最开心的事情。”老施回想起往事,还是不胜感慨。
不愿对自己“免检”
这么辛苦,后来社会变样了,机会多了,为何不转行呢?其实,无论是干什么,当你干出名堂了,你自然而然不会想要离开。就是靠着这样一支一支、一天一天的水磨工夫,小施变成了老施——不光是年纪,更是手艺。
老施的修笔技术在同行中也有了名气。有时候,同行碰到一些笔修不好,眼看规定交付的时间快到了,就拿到他这里请他帮忙。“像美国的犀飞利牌子笔,回气打水坏了;美国的爱勿释牌子,笔开关尖脱落……”老施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他的手艺水准。
要自己干修笔,得申领营业执照,需要考试。试题是抽签的,有的简单,比如换橡皮管、装笔尖、修回气打水(吸墨)等;老施“运气”不好,抽到的是最难的题目:修复一枚破损的笔尖,行话叫“笔尖校正”。这可是绝活,全凭手感和经验。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抽到这道题,对老施来说反而是“运气”。这个同行认为最难的考题,对他来说真是一点不在话下。成绩出来,他在全行业中“笔尖校正”第一名,不仅顺利获得营业执照,更被上级定为“免检”。
这张“派司”是老施的脸面,更是老施技术的证明。管理部门对他是免检了,他对自己,可从来不愿“免检”。老施的太太曾经抱怨过,老施呀,除了修笔还是修笔,家里的事什么都不懂!有时简直是生活中的“低能儿”。不过反过来说,大概正是因为他把精力都扑在钻研技术上,所以才会“废寝忘食”吧!
其实,修笔工艺与制笔工艺一样有着丰富的内容。钢笔的构造与机理、常用材料、笔尖原材料、笔尖热处理、开缝、开缝质量标准、铱粒的工艺流程、磨光、抛光与滚光、注塑机规程、笔舌、储水器、质量标准与要求……这些都要了然于胸。甚至还能通过自己的钻研创新,弥补制笔工艺的不足。
老施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上世纪60年代初,有一批国产笔在冬天时会出现“流鼻涕”情况。所谓“流鼻涕”就是会突然流出墨水,搞得人又恼火又尴尬。这本是生产工艺的不足,修是修不好的,用户麻烦,修理店也麻烦,有些店干脆贴出告示:“此类笔流墨水为自然现象,不可克服的。”老施不服输。他不愿见到顾客失望的脸,更不愿意自己手下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日思夜想,反复研究分析,经过近一周的反复摸索,最后找到了解决办法:在原笔舌上加接长度,并在笔舌中增加一根排气管,这样笔在冬天遇热,气体就从排气管放出,不会再漏墨水了。
“独门绝技”,让许多钢笔爱好者记住了老施。
自有暗香出墙来
老施的手艺高出了名,前来找他解决难题的顾客络绎不绝。鼎盛时期,店里人头攒动,业务繁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有时候要到晚饭时间才吃得上中饭。
苏州有一个部队营房。战士们每天要记日记,钢笔磨损很大,有熟悉上海情况的,就说:“这样吧,我去问问情况。”一问,就问到了老施。于是,隔段时间,老施接到邀请,就会又骑上他的老坦克,一鼓作气骑上5个半小时,真正的长途跋涉,到苏州为解放军同志修笔。这么远,累不累?老施笑笑:“当然累,但光荣啊!”
还有哩。“从前,我还经常被政府部门请去修笔。闸北区每年开‘两会’,都会叫上我们这些修笔、配钥匙的‘参会’,为代表和委员们修笔、配钥匙。”
近十年来,随着电脑的普及,用钢笔的人越来越少了,来找老施的,大多是“笔友”——古董笔收藏爱好者。南京、杭州、宁波、厦门、泉州、黑龙江……口口相传,几乎全国的笔友都知道,上海有这么一位修笔“达人”。有的会大老远到他这里来修笔,也有的委托快递公司把笔寄给老施,修复后再寄回。西安笔友S先生就经常把他收集的古董笔用快递寄过来修理。每次修好后,S先生还会多付100元给老施,作为对老施技术的“点赞”。
他的名气越传越远。海外用笔者也时常会光顾他的小店,请他帮助修复破损的古旧笔。香港笔友R先生就是一位常客。每次来沪,他都会带一二十支破损的古董笔。修古董笔,最能考验修理工的技术水平。最困难的是找不到相应的零件,无法更换。老施就专门加工定制零件:老式笔舌、打水弹簧、老式笔夹……为了“修旧如新”,一支笔搭上四五个小时是常有的事,甚至两三天也不稀奇。来往多了,R先生跟老施也成了朋友,每次来沪取回修的笔,总会请老施在饭店用个餐,按照香港人的习惯,还会付上四分之一修理费的小费。吃饭,老施不客气;小费,他就笑着谢绝啦。
花落水流香固在
六十五年弹指一挥,如今老施已经83岁了。掐指算算,修了能有65万支笔。难得的是,他至今眼不花、手不抖,保持着传统的点笔尖手工绝活(普通笔尖和镶式笔尖)。对此我真是相当佩服。用了一辈子眼和手,还能保持得比我这个“年轻人”还好,你说厉害不厉害?
老施现在还是像过去那样,收微薄的修理费。我帮他算算,成本大于收益,就开玩笑说,现在什么都在涨,你这也得涨涨啊。老施笑了:“从前修笔是为了饭碗头。现在每月有低保,加上营业额,日常还略有盈余。再说,现在我孙子都在英国读博士了,钱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啦。修好一支旧笔,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这可不是一点点钱的问题哦。”
我有时会坐在一边看老施修笔:打磨笔尖,用放大镜矫正笔尖,车笔舌、改制笔幅、加固弹簧、重车滑牙螺纹……他坐在长脚凳上,在用了数十年的脚踩车床前,操作台上放着老式8W铁壳台灯,放着钳子、剪刀、镊子、钻头……一双手每天都在这车床前来回摆动,铁质的老车床已被磨出了亮光,这亮光就如灿灿发光的笔尖。这位老人,默默无闻修了一辈子的笔,修笔“年龄”已经超过我与他“忘年交”的时日。他一家子都在苏州,本来老早可以回去安度晚年,享享清福,可是他还一个人在上海坚守着这家小店,就每周末回一次家小聚,图的啥呢?
讲到这,我又想起另一位忘年交——北京东四大街上最后一家修笔店店主张广义师傅。张师傅也从17岁开始学修笔,从简单的更换笔的小零件,直到换笔尖、点笔尖,样样在行,已修了近60多万支钢笔。他是修笔行业的一面旗帜,多次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和守信誉的个体户。如今他已是86岁高龄,精力有限,已不能全天开店经营,但仍每天风雨无阻地坚持在下午3点至5点开门营业。每次去北京,我都会去看他。
施天水和张广义两位师傅,如今均已80多岁,可谓“南施北张”,全中国除了这两家修笔实体店,恐怕很难找到第三家了,堪称“一个人坚守着一个行业”。两位修笔匠对修笔事业的深情背后,常常让我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忧伤。如今钢笔行业渐趋弱势,修笔行业也相应“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时代发展的规律。但毕竟还有不少人在使用着钢笔,既然有使用者,也就离不开修理者。看似落伍的手艺,其实仍有其生存的空间。更何况,任何一门技艺,背后都有丰厚的历史文化记忆。这门技艺,有没有人来传承呢?
但不管未来这个行业会怎样,有一点,我相信是不会消亡的,那就是这些老手艺人精益求精、从容务实的工匠精神。在飞速前行之中,不妨停下来,看一看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