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放翁晚年的诗作,随手翻阅,触目多有佳句。想象晚年时放翁的样子,想象着他是如何度日,以及面对生活的态度,非常有意思,即使已经过去了八百多年,依然可以镜鉴,让人思味。
对于以往年轻时候曾经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之类的功名追逐,这时候,他说:“薄技雕虫尔,虚名画饼如”,这是他的清醒;他说:“试看大醉称贤相,始信常醒是鄙夫”,这是他自嘲。以往再如何风光,到了晚年,洗尽铅华,都是平常人一个。
对于人老之后身体渐多的疾病,他有一首《示村医》:“玉函肘后聊无功,每寓奇方啸傲中;衫袖玩橙清鼻观,枕囊储菊愈头风。”前半联说的是他不信那些奇方妙方。他还有一句“屏除金鼎药,糠秕玉函方”,是他对于名贵药方的一贯态度。后一联是他对于头痛鼻塞这样的小病一种轻松和放松的态度。他还说“养生妙理本平平,未可常谈笑老生”。他不像我们将养生学置于老年那么显著的位置而须臾不肯离开。
对于饮食起居,他的态度更是一种放松,这种放松,是先将欲望清淡,再加随遇而安。对于住房,他没有我们今天人们越来越大的居住面积的需求渴望,他只求茅屋可住,说是“茅屋三间已太宽”,“顾应高卧有余欢”。对于穿戴,他喜欢粗布,说是“溪柴胜炽炭,黎布敌纯棉”。对于饮食,他崇尚喝粥,说是“熊蹯驼峰美不如”。他写过一首《菜羹》的小诗:“地炉篝火煮菜香,舌端未享鼻先尝”,一副自足自乐老头儿乐的样子。
当然,他不是什么时候都只是以喝粥为标榜,遇到美食美味,他也兴奋异常:“蟹束寒浦大盈尺,鲈穿细柳重兼斤”。遇到肥鱼和大闸蟹,他一样不客气,而且,他还喜欢喝酒,他写有一首诗:“社日淋漓酒满衣,黄鸡正嫩白鹅肥。弟兄相顾无涯喜,扶得吾翁烂醉归。”这便是一种放松的态度,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老年人过于讲究的养生,这不能吃,那不能喝,把自己拘束在一种贪生怕死的可怜境地。
对于老年人常会遇到的人情淡薄、人走茶凉、儿女都无暇顾及、门前冷落车马稀等等这些状况,他的态度更是达观。他说:“业力顿消知学进,人情愈薄觉身轻”。这后半句,颇为值得玩味。他还有一句诗:“吾生自信云舒卷,客态谁论燕去来”。这一句,放翁虽然自信,但对于燕去燕来的客态,还是多少有些牢骚。“人情愈薄觉身轻”,则放松多了,对于这样司空见惯的人情冷暖,他没有如我们一般人只是抱怨,相反觉得没有人情的羁绊,一身轻松。哪怕是自己孤独一人,却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忧无虑,没有了香仨臭俩,便也不必瞻前顾后,顾忌太多。
作为读书人,放翁想干的事情,最多的还是读书。他写读书的诗句颇多,“插架图书娱晚暮,满滩鸥鹭伴清闲”,是他暮年真实的生活实景和内心的写照。这样的诗句,已不新鲜。有这样一句:“独居漫受书狐媚”,让我感到新奇。孤独一人,书对于他有一种狐媚之感,实在是少有的比喻。这种狐媚,对于年轻人可以理解,对于已经年过八十的放翁,真的很奇特,让我想起美国作家乔·昆南在《大书特书》一书所作的“书是我的情人”的比喻。
独居漫受书狐媚,不仅是一个好的比喻,更是一种好的状态和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