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就是芭蕉的叶子。宋人很行的。“绿了芭蕉,红了樱桃”,这一句写得毫不着力,却流传千秋了。不过,好像也不只是诗人的功劳,芭蕉本身的好看,也是不能置疑的。宋以前,芭蕉就以它的叶子成名了。怀素,那个心地灿烂的和尚,就喜欢在蕉叶上写他的草书。他是终结了生死的通透的人,他对蕉叶的偏好,可见蕉叶的通体不俗。
故人来访,看着窗外施施然开展的蕉叶,煮茶闲聊,自然就说到了寺院。蓦然想起的是常熟虞山上的破山寺,那儿的蕉叶真好。三十多年前到过那里,感觉这寺院,破山而筑,和山浑然一体,极好的清静和无碍。后来听说这寺院原是私家庭院,家的感觉自然会认真得多。至于唐人吟咏的破山寺名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倒是不怎么看重,可能是没写到蕉叶的缘故。
寺院和家浑然一体的后果,是我也写成了一首诗:“青山如有意,教我入山栖。崇寺高云海,遥春新燕泥。十年书蕉叶,三笑过虎溪。清味当年事,山中桃李蹊。”
接着几天,老是在想,哪天能重游破山寺,看看那里的花木,是不是当年的色泽和仪态?黄异庵老先生那副五字大联,是不是还在?记忆力一直是强项,不知为什么那副大联,当时看了浑身静定,之后,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因缘真的是不可说吧?尘缘未了,怪得了谁呢?
我几乎是与生俱来,和寺院有着关联。出生在老城厢的沉香阁畔。六十多年后让印家刻了“家邻沉香阁”,是想到了一位前辈有个闲章:“家邻三味书屋”。当年好羡慕,有书读是件很荣幸的事,怎么家也在了三味书屋边上?羡慕了好些年,突然发现自己是生在寺院边上的。寺院里传出的诵经声,自然抵得住三味书屋的读书声。心气也因此饱满起来。
六十多年了,经历了不少人事,才知道寺院是个持重的地方。不是临阵想抱佛脚,而是知道了这佛的想法,和优秀的人几乎一样。寺院的崇高,不在有求必应。寺院是一种仪式感。仪式感本身意义不大,而产生仪式感的佛学,是优秀的人的有关人类和世界的一种伟大思考。还有,是一种不绝的慈爱,譬如高高的廊檐下,一年年归来的燕子,一年年堆垒起来的燕巢的泥。
怀素的字写什么呢?他的字太多写在蕉叶上,是想让青涩、枯黄、青黄不定的蕉叶照应生命和俗世吧?还有那桩公案,虎溪三笑,历来多少人都温润地跟着笑过,笑着一起走过虎溪。
也许,或者说诚然,我们都有着干净和清纯的当年和本事,还有心中的那份信守和忠贞。山中的蕉叶,都探勘过的,也都记着去来的小径。
红尘之边,老听得有人在说:“吃茶去”,熟悉得就像一个问话:“饭吃了?”
空相寺院我常去。在华林丈室,吃茶,写过这么四句:“花雨心香心雨花,华林空相空林华。西来无意来无意,且去吃茶去吃茶。”说是写得很空相,其实,自己知道写得很红尘。就像蕉叶,谁知道它是空相还是在红尘。
心雨花,空林华。来无意,去吃茶。世人的心里散着天花,这心自然就是一片蕉叶。空空的林子里开满鲜花,整个林子自然就是开枝散叶的景象。每个人的到来,是无意的吗?还是有意而来?每个人都想知道。优秀的人,像佛一样优秀的人,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很美好。美好的问题,回答本身就是一份美好。难以言说吗?点破就是吧?或许,或许没什么或许的。吃茶吧。安宁地坐下来,煮上茶,请坐下,吃茶吧。答案就在茶里。优秀的人那么说,佛也那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