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几日,赶上了初冬。我在热带气候下住了五年,错过了五个凛冬,突然冷不防遇上一个,多少是畏惧的。我有一天路过静安公园,看到几只很漂亮的小猫,正蜷在长椅上、树边,眼神警惕,东张西望。但它们一动不动,恐怕是觉得冷,又觉得害怕。在它们的寸步不移间,有我所不尽懂得的恐惧。我想,它们中的有一些,可能是第一次遭遇冬天,人也一样,遇到这样一夜入冬的事,总会感到慌张不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小城市里从十一月就开始过圣诞节,百货公司门口,处处是璀璨的巨大的圣诞树。但距离年末,总还有日复一日的度过。市中心如此这般迫不及待地昭示节庆,反而让人觉得哀凉。被消费主义精心布置的街头,少了烟火,也就少了真正的暖意。
记得张爱玲在《半生缘》里写过,有年冬天,世钧的父亲终于决定从姨太太家搬回来,激动的母亲兴致勃勃指挥着打扫晨除,把家里的布置,什么都换成新的。收在箱子里的字画,都拿出来重新悬挂,又铺地毯,又做窗帘。世钧从小看到的母亲都是阴郁哀愁的,世钧从来没有见母亲这样高兴过,“反而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半生缘》里写世钧南京家庭的部分,我认为是张爱玲在这篇小说里写得最好的部分。像奥克塔维奥· 帕斯写的:“寒冷是没有季节的。”冬天总会放大人的窘迫,令每一处凉意都渗透至肌肤发梢,如此具体,难以回避。自从有了“事”,也就有了往事。冬天适合围炉、回忆、谈笑风生,也适合追缅。故去的人、故去的城市,都在屋内煮沸的开水壶,都在热腾腾的酒酿汤圆的热气中,呈现岁月的温度,也呈现光阴流逝的残忍。
与冬天有关的种种旧年记忆,包括冰雪、感冒咳嗽、黄鱼车上满满当当的热水瓶、大人自行车后座被包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孩童,都仿佛包裹着艰难的生计,与稀少的温馨。琼瑶的第一部小说《窗外》写少女江雁容与康南老师之间的情愫,但江雁容最后一次去看康南,还想凭借一己之力使早已面目全非的师长恢复元气,一个远观的细节打败了她。她远远地看到潦倒的康南费力地从袋子里摸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纸片,他只是想找一根烟,然而又摸了半天,才摸出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地燃着火柴,又颤抖着去燃烟,好不容易,烟燃着了。但手上的东西却散了一地……琼瑶巨细靡遗地描写这些不连贯动作的全程,直至康南突然咳嗽,集齐了“内心寒冷”所能调度的种种元素。江雁容失声痛哭,决定放弃这段没有希望的感情。
身处打火机的时代,会令我们忘记火柴与火柴盒。但事实上在童年里,火柴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息息相关。能优雅地用火柴给烟燃上火苗,仿佛是寒冬中温暖的象征。化学老师在实验室,轻轻点着酒精灯,擦火柴的声音,就仿佛魔术。小火柴一点一点地燃着我们童年的生日蜡烛,一根、两根或者十根一下,都仿佛是小小家庭纪念日的无穷回味。而我们从小听到大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更是将每一根火柴变成了幻觉的希望。这些碎片般的记忆,都那么冬天,那么童年。没有雪的上海,至冷的雪都下在心里,暗示着一再的告别。与秋天告别,也与少年告别。
南方冬天的冷,是极其世故的。臃肿的身体,掩饰了脑海中抽丝剥茧后历历在目的人情冷暖。即使没有流露太多表情,心中多少是明白的。冬天到来了,又一年过去,少不了的得失,像冷雨凄风的加冕,令我们更加沉着、宽厚、处变不惊。但总有一种神秘的温暖力量会令我们潸然,像母亲手下的荠菜豆腐羹,像外婆掀开大闸蟹蒸笼烟雾缭绕的那个惊喜的刹那。
温暖与寒冷同日生,是我心中永远不变的上海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