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郊区的地铁上。突然看到离我不远那边,面对面坐着一排五十上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面对面手舞足蹈地发出轻微的声音,在这一车面如死灰又静如处子的乘客中间,他们是难得一见的有着热烈神奇和动作的一群人。没错,是聋哑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在表达什么。对于我们来说,他们恍在梦中。听了几秒钟,才发现,原来我的另一边,也有一群聋哑人面对面坐着。而刚才那边的一位聋哑大叔这时从那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跟另一边的人比画着,大笑着。比画完,他大手一挥,仰头一笑,又摇头晃脑地回去了。那一刻,我竟想到那句“谯楼初鼓定天下”,很是浩荡,这个人如果放在京戏里,都有点大将之风了。我觉得他们是热烈的,而我们,是面瘫。
这时对面传来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健康写实”电影《小城故事》的同名插曲。我打开了手机上的APP,这首歌听完了余下的几站路。而我目光里,依然有左右两群不知从何而来又要从何而去的聋哑人在比画着,大笑着。就着邓丽君的歌声,我觉得看到了一场现实中的“健康写实”电影。
说“健康写实”,自然是言不及义。很多我们所不能理解的生活,于自诩为正常人的我们看来,充其量也就是魔幻写实主义。例如,广场舞于“都市精英”,不就是最魔幻的都市景观?在郊区,常常和这样的魔幻写实劈面相逢。一天,吃晚饭,回去。身后有个人步履匆匆地跟上来,经过我身边。他手里拿着一个话筒,话筒的前端还闪着光,一种独属于城乡结合部的光,又像是90年代歌厅里旋转灯一格一格这么闪着。他略驼着背,背上一个挎包,一边走一边在唱郑钧的《灰姑娘》:我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似乎不是在表演,因为他并不伫立原地,等着行人递钢镚儿。是行为艺术吗?这不是南京路的繁华闹市,也不是纽约第五大道,这是夜里七点多的大城市的边陲地带,谁会心血来潮来这里玩一场十八线水准的行为艺术?歌声很一般,但跟地铁里那些面目狰狞的人不同,他奉行严格的真唱主义。对面的派出所、保安、交警大队的哥们儿都换班了,吃完饭乘凉的人三三两两一双拖鞋出来了,都看着他,笑笑,不明所以,然后走开了。
我看着他,他始终向下45度地对着地面,一边走一边这么唱着,不耍宝,不搭腔,就这么唱着,自得其乐的样子,好像身边猎奇的目光与他无关,他手中那个发亮的话筒像一颗流星,而他正滑向自己的宇宙。可能他是个街头艺人,一天之中,他为别人歌唱,为谋生而唱,而回家的这一段路,他为自己而唱,或不为任何理想任何主义任何现实考量而唱,他觉得开心,所以就这么唱了。他转角时消失在我视线里了,那一刻我一定是个面瘫。
张爱玲《更衣记》里写过一个小男孩骑自行车冲过来,卖弄的样子,大叫一声,放了双手,很轻快地掠过去了。张爱玲最后感叹了一句: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有一次,我在老家坐公交车,我也看过这样人生中最可爱的一撒手。车窗外,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双手离把,一边像老派歌星那样将双手浮夸地画开去,一边很忘情地唱着歌,整个大道,变成流动的舞台。我想,春风十里,也不过如此了。我想,张爱玲之所以那么感叹,潜台词是在说,除了那一撒手的当儿,人生多数时候都是可爱不起来的。而我看到的这个少年,他日后如果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或许都想不起他有过那么稚气但又那么放松的一刻。归来仍是少年又如何呢,照样要忧愁上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