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枝头上的樱花,竟是如许霸气、如许跋扈,此刻,站在东京的新宿御苑,我看傻了眼。
花季将尽未尽,数百株樱花,如今只剩下延迟绽放的四五十株。
尽管数目不多,却气势凌人。
瘦瘦的枝桠上,未见绿叶,密密麻麻,全是惊人地饱满的樱花,每一朵都显得精神抖擞,满满地孕育着阳光的气息。深深浅浅的粉红色,在地上纵情地投下了明明暗暗的影子。满树都是喧嚣的语言,啊,是樱花尝试在向游人倾诉它们的前生今世呢!
坦白说,这种悍悍然地挺立于枝头而气势如虹的硕大樱花,和我印象中那种凄美婉约的形象,是有着一定的距离的。
在日本,由于纬度与气温的不同,樱花无法约好一起绽放。自三月下旬至五月初,樱花就好像是一个向人间递送快乐的小使者一样,从日本南部而渐次移向北方,所到之处,举国欢腾,游人如织。樱花,宛若坛坛醇酒,每一个日本人都在那短暂的大美里醺醺然地浮浮沉沉。
东京花信已过,原本赏樱的公园,都无可奈何地流现出繁盛过后的清冷寂寥。
我想,樱花这快乐的使者,应该已经到了北海道吧?
匆匆收拾行李,离开东京,满心憧憬地追到了北海道。
来到了函馆那一天,正是樱花绽放日。
兴冲冲地赶到五棱郭公园去,初绽的樱花,像是顽皮的小孩儿,躲藏在枝叶间,偷偷地露着欢喜的笑靥。尽管樱花的绽放还不成气候,可是,许多迫不及待的游人,已经兴高采烈地坐在花蕾初绽的树下,品茶、喝酒、吟诗、下棋、聊天、野餐。
当地人明确地告诉我,樱花由初绽而至盛放而至凋萎,就只有短短的一周。每一天,它的生命都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每一天,都可以看到迥然而异的景观。想想看,大生大死、大盛大萎,就干净利落地在短暂的七天内完成,那种美,因此便有了一种争分夺秒的迫切、有了一种转瞬即逝的壮烈、有了一种乍起乍灭的苍凉。
四天过后,到松前公园去。
一看,魂魄立马“嗖”的一声飞走了。
哎哟,绵延无尽的上万株樱花,居然、居然全都莹光四射地盛放了。一朵朵、一团团,丰盈而又丰满。那种毫无瑕疵的白,像云、像雾、像雪。最不可思议的是,花开得如此热烈,偏又如此安静,一株、数株、百株、千株、万株,全都寂静无声。醉得不成样子的我,就在这谜样的梦境里,彳彳亍亍;走着走着,竟然堕入了紫式部在《源氏物语》所描绘的奢华樱花宴里——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衣香鬓影,我这迢迢而来的不速之客,就意兴勃勃地和大家一起赏樱吟诗……说不尽的风流旖旎呵!
樱花,年年绽放却又年年使日本人如痴如醉,主要的原因在于它已经超越了花的本质而深深地钻进了日本人的骨髓里,化成了一种精神的表征——“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在短暂的人生里,炽炽热热、饱饱满满、灿灿烂烂地活着;离去时,则以果断而高雅的方式,为短如朝露的生命画上完美的句号,绝不因循苟且、拖泥带水。活得有威严,死得有尊严,正好反映了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化为幽魂的樱花,在文学里,找到了永恒的生命。日本咏樱之作,多如繁星。
那天,在樱花树下,有个女子,神态怡然地执卷而读,只见她脸色绯红,嘴角含笑,啊,她是不是在读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俳句“但见樱花开,令人思往事”而心荡神移呢?抑或是在读松尾芭蕉的另一首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而陶醉其间?
树梢樱花,见她读得入神,俯首而笑。
最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