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岭 魏松岩 撰稿
自上世纪50年代起辞去杭州教职、“隐居”上海的画坛巨匠林风眠,在“文革”大潮中难逃厄运。继被抄家之后,1968年8月又莫名其妙地被污蔑为“特务”,身陷囹圄。长达五年的牢狱之灾,林风眠是如何度过的?他有没有机会和外人接触?有没有朋友设法营救过?这些细节在由胡振郎先生口述,吉岭、魏松岩撰稿的本文中可以略窥究竟。
胡振郎先生系著名画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1963年自浙江美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美协工作,负责联络及服务国画组会员。同年,美协组织林风眠、周碧初等画家组成写生队赴浙江金华写生。作为后勤保障人员的胡振郎首次和林风眠朝夕相处二十余天,林先生的和善、恬淡给青年胡振郎留下深刻印象,两人也由此结下情谊。1972年因为美协领导沈柔坚想念狱中老友的一声叹息,素来敬重林风眠先生的胡振郎冒险亲自探监林风眠,并策划以假借回单位接受批判之名暗中安排林先生与沈柔坚会面……
沈柔坚叹息说:“我很想念林风眠!”
“文革”期间,上海美协领导沈柔坚,在自己的问题澄清之后,有一桩心事始终放不下,他惦念着挚友林风眠。沈柔坚是福建诏安人,林先生出生在广东梅县。两人地域接近,语言相通,都讲闽南话,彼此感情深厚。一次,不知是随感而发,还是对我抱有期望,认为我能有些办法,沈柔坚叹息说:“我很想念林风眠!”
沈柔坚的这句话打动了我,为着“文革”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真情,也是因为我自己很想去看看林先生。1963年我刚到美协,在会员工作部,为国画组会员服务。那年,美协组队去金华一带写生。金华是我家乡,写生地点是我的建议。蔡振华带队,我跟着做后勤,自此与林先生熟悉,有了接触。
沈柔坚说这话是1972年初。此时,要见到林先生并不容易。林先生处境凄凉,已经身陷囹圄,被关在蓬莱路的上海市第一看守所。
我第一次听到林先生入狱的消息时,非常意外。那次我陪同他去写生,前后相处三周多时间,朝夕相处的生活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和品行。我印象中的林先生,很守规矩,为人小心。他内向,不怎么说话,甚至有些孤僻,自己不太主动联系人,待人稍嫌冷淡,对政治、对交际都没兴趣,不热衷。他唯独对艺术坚持、执着。这样的个性,在解放初风起云涌的火热形势中,显得有些寂寞、不合群,却也不至于滋生麻烦,甚至到入狱。
有关林先生入狱的原因和背景,我所知道的非常有限,沈柔坚当时也不比我知道更多,据说最初林先生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被抄家入狱,直到预审,才知道自己的罪名被诬陷为“特务”。
我听说林先生在狱中受过苦,也听说傅雷先生与夫人的“文革”遭遇,令林先生伤心难过,精神上压力很大。他和傅先生早年留法时相识,是多年好友。林先生自己曾写过一首小诗,表达他狱中的境况和心情:“一夜西风,铁窗穿透,沉沉梦里钟声,诉不尽人间冤苦。”我们听闻,都唏嘘叹息。
“我想想办法,去看看林先生。”
我尊重林先生,又有昔日相处的情分,如今,听到沈柔坚的叹息,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积极响应。我主动地说:“我想想办法,去看看林先生。”
沈柔坚眼睛一亮,很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期待我说出具体办法。他可能没想到,真的可以有办法。
我接着说:“林先生现在牢里。到看守所看人,得有一封介绍信才行。有了介绍信,我才好以调查他为借口,去看看,了解他现在的情况。”沈柔坚听到我的想法,心里也一定很想去。但他不方便去,自己刚经历挨整的打击,不能再节外生枝,便嘱咐我小心从事。
我预先准备好一套说辞,找军宣队负责人说明情况,重点陈述探监的目的。还算顺利,没有多费口舌就拿到了介绍信。沈柔坚很高兴,他原本以为不会这么顺利,甚至根本办不到。
林先生是大画家,即便在狱中,也受关注,去探监,有一定的政治风险。另外,“文革”中,每个人的想法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外,看守所是什么地方?不是好地方。在一些人眼里,那是阴晦之地,会带来霉运,不愿和它扯上关系,哪怕是工作原因,能回避就回避。为见林先生,这些我并不介意。
虽然我不在乎,但是拿到介绍信后,我却在想,和谁一起去呢?按规定至少两个人,不允许单独行动。不久前我去闽南和北京取证沈柔坚的平反材料,也都是两三个人同行。
我想到了同一个部门的项宪文。他也是大学生,个人素质好,比我晚一年分配到美协工作。我信得过他,向组织说明,要他和我一起去。他基本听我的,这样我就能掌控全局,遇到意外情况也能按我的意愿处理。项宪文不光是我关系好的同事,后来还成为我的连襟。
那几天,我其他的事情都往后排,专心考虑探监林先生的事:到了看守所,说什么,怎么说,如何把要传达的意思暗示给他,怎么做才不会给林先生带来麻烦,也能保护好自己和小项……我一样一样尽量考虑周全。这期间,沈柔坚也过问过两次,他非常关注。
一声“林先生”已让他低头拭泪
我和小项是那天一早到的看守所。我们进门,盘查很严格。我交上介绍信,狱警十分认真地查看、登记,然后安排我们在接待室等候。
等了很久,我环顾接待室,一个小房间,中间放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后来听到声响,人行走的声音,窸窸窣窣,由远而近,林先生被带进来。
这之前,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林先生了。乍看之下,很让我吃惊,虽然我有心理准备,知道他在牢里,好不到哪儿去,但实际情况还是出乎我意料,让我无比心酸。他人明显憔悴衰老,以前就很清瘦,但精气神还好,现在更加消瘦,颧骨和额头突出,有点弱不禁风。此时,林先生已过七十岁,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
我看着他落座。给他坐的椅子,是那种法庭上审判时,犯人所坐的椅子,圈起来的。我坐在对面,和林先生隔着桌,桌子不大,两个人很贴近,就是面对面了。我张口,先叫他一声“林先生”,他未及应答,已经开始低头拭泪。
我持有军宣队的介绍信,看守所并不安排人在旁监视,交谈环境比我预想中的宽松许多,来之前精心设想的一套说辞,没派上用场。没人看着,我们谈话可以放开些。
我知道时间宝贵,开门见山。我说:“林先生,您受苦了,我们主要是来看看您。沈柔坚先生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您放心。沈先生心里也很想来看您,但是不方便。”
听了我这两句开场白,林先生点点头,神情舒缓了一些。他也很关心沈柔坚,一来两人感情好,彼此惦念;二来沈柔坚是新四军出身的老领导,资历深,有影响力。沈柔坚自己的问题解决掉,等有时机,就好了。他是美协的人,解决问题最终还是要靠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