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生满百天,妻子提议正式拍照留念。网上一搜,各路视觉工作室、影楼旗舰店的“亲子写真”产品扑面而来,任君挑选。我说,都不要,去天真照相馆拍。照相馆?有没有搞错?没错,我说的是杨树浦路上的百年老店——“天真照相”。
初次邂逅是在1983年。那年春节,父母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风尘仆仆回到上海。父亲原是上海五一电机厂职工,“文革”前被派往四川军工单位“支援内地建设”,辗转数地后,安家落户在江苏扬州。此次回沪,一是为了在杨树浦路老宅里与奶奶团圆,二是为了带我去天真照相馆拍百日照。八十年代初,大家生活还很拮据,交通也极为不便,久居外地的父母能带我到上海的照相馆拍照,这在当时绝对是件颇有“腔调”的事。
对于那次摄影,我自然不会有什么记忆,但从小到大,父母曾屡次打开一本黑色卡纸相册,神采飞扬地请客人欣赏我“在上海拍的”百日照。小小的3寸黑白相片,右下角印着“上海天真”四个花体字,这是父亲用浓浓乡愁为我写下的人生注脚。
1992年春节,我照例回杨浦老宅过年。九十年代初的杨树浦路一派兴旺发达,沿街万人大厂林立,机器日夜轰鸣,浩荡的自行车大军川流不息,空气中弥漫着制皂厂独有的檀香味。凭借数十万工人在周边生活的优势,彼时的天真照相馆生意极其红火,逢年过节更是门庭若市,尤以精良的儿童摄影远近闻名。记忆中,在父母的陪伴下,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待,通过照相馆师傅一番熟练老到的摆弄,我身着当时风行的立领皮夹克,手托一只彩色皮球,在“天真”留下了自己十周岁的生日照。
大学毕业后,我回沪工作生活。我在变,时代也在变。如今,数码相机、智能手机铺天盖地,拍张照就像喝杯水一样稀松平常。尽管如此,我还是期望能和父母一样,带孩子去照相馆拍生日照,把这项“家庭仪式”传承下去。
而今徜徉在杨树浦路上,沿江工厂仍绵延不绝,只是不闻机杼声,更不见潮水般的工人队伍。天真照相馆静静伫立在街角,店面由鼎盛时期的三开间变成了现在的一开间,当年排队拍照的盛况早已被时间尘封,成为传说。
抱着女儿推开吱呀作响的店门,狭长的红木扶梯、斑斓的花窗玻璃、皮质泛黄的玩具铃鼓、市面难觅的老式木马一一映入眼帘,一段斑驳岁月被重新开启。点亮暖黄色的伞灯,六十开外的店主一手握持相机、一手摇动铃鼓,用传统老派的方式逗弄着女儿。柔光灯下、布景板前,三十四年前父母怀抱着我,三十四年后我怀抱着女儿。岁月流转、物是人非,照相馆里的光影故事还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