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芳是我国老一辈电影表演艺术家，如今她老人家已离开我们，对她的艺术成就和高风亮节，我敬仰有加。张瑞芳老师在世时，我曾有幸为她塑像，这成为我对她老人家的永远纪念。

　　{1}为我倒了一杯茶

　　第一次结识张瑞芳老师是在1997年12月，那天在上海影城，我受邀参加上海电影界、雕塑界、新闻界有关人士为已故的影星阮玲玉创建纪念碑的全国征稿评审会。此前由上海市影协、新民晚报和福寿园联合向全国征稿，我所创作的二稿都有幸入选，其中一稿将放大雕塑作为阮玲玉的纪念像。

　　因为张瑞芳老师是阮玲玉塑像评委会主任，她又对阮玲玉的多舛一生和演艺生涯十分熟悉，因此评审会后的一天，我拿着样稿去淮海路张瑞芳老师的家，请她定稿。有些忐忑地按下门铃，开门的正是张瑞芳老师。我自报家门后，她笑容满面地伸手做出“请进”的手势。我在客厅坐下，她为我倒了一杯热茶，很客气地说：“请用茶。”说真的，张瑞芳老师的这些举动让我受宠若惊。我只是广电局一个的普通雕塑工作者，而她不仅是名人，还是长辈啊！

　　我把稿样递过去，她立即戴上老花眼镜，坐下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后她亲切地对我说：“小王，你所创作的两尊像的样稿都很好。一尊是表现阮玲玉的人生经历‘人言可畏’的；另一尊表现的是热爱她的人们对她塑造电影‘神女’的赞美———静躺于胶片上的‘睡美人’形象。阮玲玉的一生真是太苦了，太苦了！一想起她，我心里就很难过。我想让大家能看到阮玲玉美丽的一面，让她安详地休息吧！”接着，她以商量的囗吻对我说：“你是否能在塑像表现方面再考虑一下，使观众能感悟她丰富的人生经历，也许这样会更好些。”真没想到，张瑞芳老师不仅是电影表演艺术家，对雕塑艺术也有那么精到的见解。后来我才知道，张瑞芳老师学生时代曾在上海美专攻西画，故对美术和塑雕有着深刻的理解。张瑞芳老师的意见是要扩大塑像的外延，以更丰富地表现阮玲玉的人生，这对我启发很大。

　　{2}张瑞芳十分激动

　　第二次与张瑞芳老师见面是半个月以后。那天，我把按她意见修改好的稿子呈递到老人家的面前。她将修改稿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很长时间未发一言。其间，她还托腮静静思考（注：正是她的这一“托腮静思”，为我后来塑造张瑞芳的“祥和”形象，提供了生动的创作灵感。）

　　我坐在一旁等待她的意见，心里不安地想：老人家能认可吗？我两眼紧紧盯着她，忽然，看到张瑞芳老师面颊微露笑容，渐渐变得满面春风，以至于喜形于色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哈，张瑞芳老师批准啦！果然，老人家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十分肯定地说：“不错、确实不错，我很满意。我看就这样定了吧！”乐得我差点大呼大叫起来。欣喜万分，告别张瑞芳老师后我急忙赶回工作室去。

　　不久，张瑞芳老师又让电影家协会给我送来一些资料，还叮嘱：“塑好像，关键是脸像！”并提出要让电影摄影家吴蔚云审视一下。因为92岁的吴老是当时唯一健在的与阮玲玉共过事的人，年轻时家就住在阮玲玉的楼下，他们天天见面，十分熟悉。我根据吴老的回忆和张瑞芳老师的建议，又多次修正泥雕塑稿。

　　一位面目清秀、身材高挑、雅致时尚的阮玲玉，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了电影胶片上，碑基下方还刻勒了“七嘴八舌”的图案。

　　在张瑞芳老师和其他评委会的精心指导和关怀下，我随即满怀信心投入到雕刻阮玲玉“睡美人”汉白玉的石像上去，并很快完成了。

　　1998年4月26日，是阮玲玉88周年诞辰。那天，阮玲玉的汉白玉雕纪念碑落成。在落成典礼上，张瑞芳老师显得十分激动，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还伸出大拇指对我倍加赞扬，说：“小王，你的艺术创作有景有韵，阮玲玉的雕像凿得活灵活现，真像她本人一模一样。看到你的作品，我就仿佛看到当年阮玲玉本人！”张瑞芳老师问我：“听说你还有个工作室，是吗？”我点头说：“是。张老师，欢迎您到我们工作室来指导。”张瑞芳老师谦虚地说；“指导谈不上，只是想来学习学习。”

　　{3}两位大家来参观

　　这个约定，在2000年的春天实现了。那天天气特别好，春光明媚。我正在工作室创作张骏祥与周小燕夫妇的塑像，忽然接到张瑞芳老师来电，说她和周小燕教授今天要来我们工作室。

　　我欣喜若狂，立刻将消息报告大伙：“张瑞芳老师和周小燕老师要来了！”整个工作室里顿时一片欢腾！

　　张瑞芳老师真的要来了，还约了周小燕老师同来，两位大家“光临敝舍”，不要说什么“蓬荜生辉”，我马上想到的却是：工作室到处是烂泥、石材，东西堆得像一座座小山，灰头土脸的，怎么迎接贵客呀？

　　谁知两位大家一点也不嫌弃，相反一踏进工作室的场地，她们就显得那么高兴。张瑞芳老师满脸带笑、神采飞扬、问长问短的。参观工作现场后，我请两位大家来到我的办公室小憩。当张瑞芳老师坐下，我自然地向她瞟了一眼，瞬间，像闪电一般、一个灵感在脑海中闪过：张瑞芳老师那充满艺术人生沧桑和美丽的形象，是多么美好的“艺术范儿”啊！为张瑞芳老师雕塑个肖像，把这份沧桑和美丽永远定格下来吧！

　　我冲动地把话说出了口。张瑞芳老师微微一笑，说：“小王，谢谢你的好意啊。不过我的脸很难塑造，我在美专的很多同学和雕塑家都曾为我塑过像，但没有一个使我满意。你要为我塑像，可以呀，但风险不小，你得做好思想准备，到时别怪我不留情啊！哈哈哈……”“李双双”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顿时让屋里充满了亲切和快乐。

　　我连忙“敲定”：“请您放心！能为张老师塑像，是我最大的荣幸。就让我来试试，学习学习嘛！”我俏皮地学说张瑞芳老师的“学习学习”。

　　张瑞芳老师慨然允诺：“没问题，我就当你的模特吧。”

　　考虑到张瑞芳老师年事已高，事务又多，怕她当模特要往返于她家和我的工作室，不堪劳累。我对她说：“张老师，我们合作时你不用来这里，我年纪轻轻的，拎上两桶泥，上您家去，为您先做个泥样，待您满意后再勒石凿像，您看如何？”

　　张瑞芳老师听我这么说，连连摆手，表示不同意，还特装个精神抖擞的样儿，说：“小王，你不用为我担心。虽然我已有了点年纪，但到你工作室是没问题的，你放心好啦！”

　　{4}画龙点睛的细节

　　我从心底里佩服张瑞芳老师这种不服老的精神！不久，张瑞芳老师真的来到我的工作室，与我一边聊艺术一边做模特。她毕竟巳是耄耋老人，当塑像模特肯定是很累的，况且她还患有严重的关节痛症呢！我几次于心不忍劝她结束这次“模特生涯”，但她总安抚我说：“没事的。”

　　泥塑是雕刻中的首要一环，是为雕刻“定型”的。因为泥塑是用泥来塑型，修修改改比较方便。泥塑做成功，就等于雕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泥塑既然是“定型”，就一定要做到“恰如其人”。

　　开始为张瑞芳老师做泥塑了，我一时“胸无成竹”，迟迟疑疑动作拘谨。张瑞芳老师看出来了，一再鼓励我：“小王，胆子大点，我会配合你创作的！”

　　她时而把手臂放在胸前，摆个造型，对我说：“小王，你看这样行吗？”时而又做出其他姿势，听取我的意见。我说：“张老师，您真在行！我已经有感觉了，您怎么自在怎么着就行，仪态、姿势、神态造型的事儿归我了。”

　　张瑞芳老师摇摇头，说：“不不不，你是雕塑家，我做模特，应该听你的。”

　　哎，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赶紧努力吧！

　　我们相互切磋，一点一点工作，每完成一个局部，张瑞芳老师都仔仔细细审视，一会儿远处端详，一会儿近处细瞧，不时提出意见。然后根据她的指点，我一次次地细心修改。

　　张瑞芳老师的“模特生涯”延续了一段时间，她一次次地来到我的工作室。每一次，我送老人家离去，望着她的背影，眼睛都有些湿润……

　　那天，为张瑞芳老师做的泥塑大功告成，将进入石雕阶段了。张瑞芳老师似乎还有些不满意，她戴着老花眼镜，又一次把泥塑从上到下看个遍，那些微小的细节都看得十分仔细。最后她开口说道：“我的嘴唇很有特点，上嘴唇线略淡了些，基本看不出；所以过去我演戏时，化妆师特为我的唇线画得深些，你要注意这个特点噢！”张瑞芳老师的这番话一下点醒了我！不愧是艺术大家，对艺术细节的把握竟如此精准！老一辈艺术家精益求精的精神又是多么可贵！

　　按照张瑞芳老师的指点雕石像，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塑像因这似乎不显眼的唇线却一下子变得栩栩如生，大放光彩！我很高兴，张瑞芳老师也十分满意，她对我说：“小王，今天你终于征服我了，我非常满意你为我做的塑像。”

　　2004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在上海美术馆举办我的第二次雕塑个人作品展。开幕式上，张瑞芳老师等老一代艺术家和一些领导同志前来剪彩，然后开始参观。在观看我的《电影人》系列作品时，当大家看到张瑞芳老师的汉白玉雕像，都说：“真神！”“太像啦！”这时，张瑞芳老师亲切地拉着我的手，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说：“来，小王，我们一起在雕像前照个相吧！”相机“咔嚓”一声，这张珍贵的照片永远在我的心中定格。

　　怀念张瑞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