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代,我被以莫须有之罪开除公职。劳教解除后,留在皖南军天湖农场继续改造。邻近的小白树村生产队要写“农业学大寨”总结,生产队长到我们中队请人帮忙,领导认为我写文章还行,就派我去。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队长要请我洗澡,我怕惹出是非,婉拒了。
春节将临,农场浴室开放,但我等是“小三子”,得抖抖嗦嗦、流着鼻涕,在寒风中排队等候若干小时才能洗上。
这时,生产队长又来找我,再次热情邀我去洗澡。
我等照理是不能接近革命群众的,但我名义上已没有“帽子”,再说是人家贫下中农主动邀请,也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好意嘛。
那日傍晚,我怀里揣着毛巾、香皂,顺路在山上捡了一捆柴火,赶到了队长家。
队长一边接柴火,一边微笑着说:“背柴火来干么事!”
队长让我在堂屋坐着,自己到一旁烧水。这是两栋“黄土为墙茅盖顶”的小屋。这间屋里堆着不多的柴火,盘着一腔土灶,灶上有大小两口锅。小锅是烧猪食的,内有饲料,大锅就是烧洗澡水的。而煮饭、烧菜的灶头是在另一栋堂屋里。这两栋屋子,很是空旷,因为这家只有队长一人,队长父母在“三年困难”时期都不幸去世了。
队长在灶前忙着,我猛然想到,我洗澡,他人为我烧水,这不是“不劳而洗”吗?不就是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吗!于是,赶紧抢着自己烧,队长就到那边屋去干别的了。
可叹我并不会烧灶,竟把火烧熄了,弄得满屋浓烟滚滚,呛得自己干咳连连。幸得队长及时赶到,重新将火烧旺。半小时后,水热了,我向队长要木盆,队长却笑了。原来,当地洗澡并不是在木盆里洗,而是直接爬到锅里去洗。听这一说,我吓了一跳,这不是“煮”人吗?我忽地想到古书中以鼎镬煮人之烹刑。但我旋即又忍不住笑了,而且产生了好奇心,决定一试。
这口大锅的直径不下80厘米。队长说,这是洗澡专用锅。因为缺货,又因为经济条件限制,还因为卫生观念的滞后,所以,这种锅当时并非每户农家都有。听队长的意思,有这口锅,论档次,差不多相当于今日城市居民拥有淋浴房了。
队长拎来一桶冷水放在灶台上,另有一瓢,再取过一块木板横在锅上,“请君入锅”之后,便随手带上门去了。那门相当破旧。我搬过铡刀取来锄头,将门抵得牢了,怕一旦有女人进来,那我的罪就大了。我卸衣下锅,赴汤蹈火,引颈就煮。
我坐在木板上,双足却不敢用力,生怕踩破锅底。队长在屋外忙着什么,但不断和我通话,问冷问热,进行“遥控”。我也几次“调温”:加冷水或跳下灶头添柴火,最后去了木板,蜷起身,变成个大虾米,小心却又是痛快地在锅里狠“烹”了一回。
我自秋至冬,不曾洗过热水澡,所以,这次浴后虽未“换骨”,却有“脱胎”之感,真有“重新做人”的感觉。
当太阳在中国大地升起,光明重新降临时,我获得平反,回到了上海,组建了家庭。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不能忘记那次洗澡——那位队长是女的,是位姑娘,而且热情、俏丽。她曾大胆地拉过我的手,两颗年轻的心,曾经怦然跳动……
在那年代,我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我永远怀念那份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