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住郊县,四面平房围着个院子,除了每户政府出钱,给安个拉线喇叭,可以听最高指示以外,其他生活,万年不变,家里蓄大小纺车,大的一间房那么大,床也极大,有台阶,两边挂帘子安置马桶,老太太指点我,看这左上方的硬木花板,扦得最好,可惜工人死掉了,后来谁也扦不出来。那时没有卫生间的概念,舍弟屁股上粘着个痰盂,手里拿着本赵宏本的《三打白骨精》,到处跑,阅读,顺便出恭。
老太太追出来,说葡萄藤下面不要去坐着,这个东西吃荤腥,要吸掉小孩子精神的。
后来常住上海,长宁区的部队房子,两户人家合用一个卫生间,洗澡去公共浴池,一群当兵的浸在浑水里;再后来搬到静安,房子宽舒不少,独立卫生间,还有铸铁浴缸,这才算接近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
1981年开始上小学,慢慢发现有些住在弄堂里的孩子,特别伶牙俐齿,骂人的招数我十辈子也想不出来,觉得既恐惧又艳羡,但是看见了,要躲得远一点。还有一类孩子,温和恬淡,说的话叫人暖洋洋的,很想多和他们亲近,有些就真的成了好朋友。其中有个姓汪的女孩子,眉眼很细巧,肤白如茧纸,不是一等美人,但和我蛮说得来,一天放学,邀我去她家玩。小学生,约好了要去做人客,几何(多么)开心,一放学收作收作(收拾)书包就跟着走,路不近不远,在江苏路愚园路北边,两条弯弯绕的小路串起数不清的小洋楼,一幢一幢竖在那里。她引我走进一幢,楼下有个中年男子当地坐着,面前一个脚盆在剥新鲜虾仁,点头致意,对楼上喊回来了,还带小客人。楼上应了,一个女声。上楼梯时我问汪同学,楼下人的身份,她说是厨师,还不到烧夜饭的时间,给天井里的乌龟弄点吃的。
走进房间,满把的夕阳涌进来。那时候,家家人家的家具都差不多,我们家唯一特殊的地方,是桌椅板凳五斗橱夜壶箱上都打了号码,印着警备区后勤部的字样,表明这是营房用品,军产。可是汪同学家里的陈设,全然不同,似乎每一样家什,都有点我老家大床的味道,木头沉厚结实,很仔细地雕着花,色泽红暗,纤尘不染。尤其是花瓶,我那时候年纪小,但是也晓得这瓶子似乎和我家,或者爱吵相骂的弄堂孩子家那种朱红玻璃瓶,镶一朵浊色玻璃花这类,大相径庭。
这叫感动读者诸君,此时,甜点心上来了。阿姨很和蔼,笑嘻嘻端上来两碗东西,我记性不太好,如果一定要说喝的是绿豆汤或者吃的是宁波汤团,就没啥意思了,因为其实我在吃喝上很随便,也就不会多生一个心眼,几十年来一直记得这碗甜东西,不过请相信,这个印象还很确凿,味道是相当的好。这碗不太有记忆的甜品,其象征意义远大于营养价值,我从此知道,有一类人,是这样生活的,跟我不同,跟那些伶牙俐齿的同窗也迥异,大概正是这种生活状态,决定了他们的低调恬淡,和缓平静。
后来,汪同学似乎去了香港,总之很快她就从我的视野完全消失,颇有一点可惜。再后来江苏路拓宽,小洋楼拆了一些。再再后来,沈爷宏非请沪上克勒三爷叔黄石先生饭,汪姐掌勺,壹周刊两位大记者也在,我躬逢其盛跟着蹭蹭饭,就设在那些洋楼其中一幢,走进差不多格局的房间,突然想起这个几乎没怎么打交道,却教会我一些道理的白净文雅的女孩子。对,我会告诉想知道的人,大概小学两年级上学期,某个天气很好的下午,那天起,自己算有一丁点,了解上海这个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