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完成了,二零一二年溽热的夏天,我和十二岁的格子一样,耳边总回旋着噼噼啪啪的火雨声。现在,我要和她告别。
这个小说,从开笔到敲上最后一个句号,延宕的时间太久。记忆里,似乎连着几个热夏都在试图走进这个女孩的世界。——为什么说是“试图”?因为总是少时间。终于得了一个整日,跟随格子在芦荻街上游荡,下一回,又不知何时。有时等上一周,有时一月,甚而更久,如此反复,我总不能真正地走进格子的内心。我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任,她的嗔怪。她索性抛下我,一个人远远地跑前面去了。
这样一种试图走进、却又被抛下的无望,随时催逼着我,令我不敢懈怠。有一天,我恍然发现,我笔下的人物开始朝着自己的方向、而不再是我设定好了的路线发展了,心里一惊,继而一喜,告诉自己:就让格子心无旁骛地一个人游荡吧,谁也不该替代了她。
“格子的十二岁夏天,是在暖水瓶的忧伤碎裂声中惊醒的。”这是小说的开头,我在敲下这第一句话时,似乎给小说定下了基调:忧伤的,懵懂的,惊醒的——是一个十二岁少女眼中的世界。而我着力要刻画的,就是这个叫格子的少女,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我特意为小说画了一张人物关系图和小街平面图。我甚至还给小说勾勒了一个梗概。
我给自己备了一个本子。开笔前,我将人物图谱和小街平面图画在了本子上。有了它,似乎我可以去建造一个世界了。我的确也是这么开始的。我谨记着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话:“为了要使一本书能吸引我们,就必须在它所虚构的故事与我们的经验之间建立某种联系——在我们自己的与存在于书页之间的两种想象力之间,建立起一种巧妙的联系。”
我想象了一个芦荻镇:古旧的、安静的、水汽弥漫的,同时也是炙热的、沉睡的、午后的热焰噼噼啪啪爆裂的。格子就在这样一个古镇小街上游荡。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她似乎总在游荡,从自家竹林到老梅的梅家坞,从草木葱茏的山岗到神秘深幽的尼姑庵——这个尼姑庵,在我开初交代小镇格局时,并未意识到它在“下卷”会成为故事的重要发生地。连带着,意料之外的人物一个个登场:尼姑庵老住持觉持师傅、小尼姑静莲、打杂和尚静守。
故事似乎偏离了轨道,按它自身的逻辑在生长。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写?如果我是十二岁的格子或者老梅,会对这座尼姑庵生出探看的兴致吗?又能感受多少?显见的,我不能肯定。那么我怎么处理?
我似乎总在思考,字斟句酌,改改停停。我的耳边呼啸着老梅心底的呐喊:“小镇啊,你的街道永远寂静!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来说:你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
小说还有个“插叙”,这段文字其实更像一个“尾声”,或说“余情”。我的本意是想做个停顿,就像音乐里的休止符,让读者从格子的小世界里抽一下身,回望或者远看;让长大了的格子踏上返乡之路,等待她的,恰是多年前的自己。时间和空间,故乡和他乡,童年“梦中的真”和“真中的梦”,乐土不再的喟叹……以及一个游子所有的乡愁。但愿读者能够理解我的“一厢情愿”。
好了,该是告别的时刻。多年前的夏天,格子告别了她的童年时代。而我,也要在夏天里和她挥手再见。好在,“过去是不会真正离去的:我们正在经历着的一切仅仅存在于逝去的瞬间之中。”(阿尔维托·曼古埃尔)
(作者长篇小说新著《格子的时光书》后记,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