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竟将竹杖挡飞　

　　此刻，冯翊一行已经去到城外的一处田边，额上扎了红结的耕牛和簇新的铧犁早已准备停当，在一片净田里等着。县太爷遂在万千农人与市民的围观下，提起官襟，尖头的缎面皮子底的官靴仔细踩着地埂，稳步下得田去。可是不知见了什么鬼，好端端的，冯翊却脚膝一软，趔趄了一下。牵牛的老农“哟”了一声，要来扶持，知县却已经站稳，跨前一步要去接农官扶着的犁把。不想那牛听得一声吆喝，又被松了鼻绳，便肩颈一挣，顾自往前走去，让冯翊扑了个空。顿时，手忙脚乱地喝牛、四下百姓的起哄，竟是有点乱套。好在场面被迅速控制，冯翊总算扶了一下犁把，可是脸色已经僵住。路边地头的百姓见田土终被犁开，倒仍是一阵欢呼。县太爷开了头，四乡八村就要忙着开犁动土了。可是，也就有人犯了嘀咕：今日迎春开犁出的这个糗，不晓得会是一个什么兆头。

　　官轿回城县府大街，外边忽然起了一阵聒噪，轿子跟着停了下来。撩起轿帘，冯翊吓了一跳。几十个粗布葛衣、持杠累筐、面色苍黑的乡人，忽然在轿前齐齐地跪倒，只看见一片脑勺拖着枯乱的发辫，杂柴乱草一般，高声喊冤，原来是五乡碶石山弄的乡民。一个白发老头儿人称三阿公的膝行两步，伏地跪叩道：“请求老爷开恩！允我小民百姓买卖些食盐，养家糊口。”

　　冯翊不听则已，一听之下，立时目瞪口呆，跟着脸色煞白，继而气急败坏！本来吊着眼皮，此刻更是横眉立目：“大、大……胆刁民！给我打！”俗称十个黄狗九个雄，十个差人九个凶，那些平时惯得顽劣、两天不打人便手心痒痒的衙役，一旦得令，立时放开性子，如狼似虎，抄棒举杖，对着这帮不晓事理的乡里人，劈头盖脸地打去！一时的噼里啪啦间，竟是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乡民俞能贵一看不好，身手贼快，拉起三阿公就走！长庚两眼直勾勾还未明白，脑袋已被打破，脚步跟着踉跄起来。白发苍苍的阿公挣将出来，颤巍巍高声叫道：“天理……天理啊……”起先见他老朽放过他去的衙役见他不识相，举起竹杖：“娘个老贼，打你个天理！”说时迟，那时快，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一个箭步，单手伸出扁担，“啪”的一声，竟将竹杖挡飞了！这个浓眉大眼、一腮扎须、还背着个斗笠的汉子，却是邱隘人氏张潮青。

　　这日张潮青早起到灵山保国寺拜过菩萨，回去经过城中县前街时，就遇到了这档事情。乱哄哄间，张潮青闪避不及，只见一个衙役举起竹杖，朝着跟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头上打来！说时迟，那时快，张潮青并未思想，便伸出了手里的扁担；也是未曾思想，这扁担不是挡在那竹杖的前头，却是挡在衙役握手处的下部；与此同时，这扁担是运了些气力在上面的。竹杖被挡飞，那衙役跳脚甩手之时，几个衙役恶狠狠围将过来。张潮青扁担一横，三五人上来他能够对付，毕竟年轻时候，他学过点内家拳。几个衙役见此人身材魁伟，双手紧握扁担，虎视眈眈，便有些迟疑。这边轿工早已听令起轿，一帮衙役便不再纠缠，丢下这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乱哄哄的街面，前呼后拥，往县衙大门快步行去。

　　石山弄乡民此遭，都因“私盐”而起。原本宁波府鄞县东部近海一带，有大碶、三山、合岙、瞻岐、咸祥好几处的盐场。“天下之赋，盐利居半”，所以历朝历代的朝廷官府对于盐赋一事，从来不肯放松。但是在鄞县东乡地区，虽说近海，却只以山田为业，生计逼仄，官府又历来允许此地乡民以“肩贩”的方式，少许缴费，在乡村僻野处，少量作些私盐贩售，换些米粮，聊补生计。可是现任知县冯翊忽然颁布盐政：乡民一体，须到官方指定的盐铺买盐，违者以食私盐者定罪；不准个人挑担贩卖食盐，违者以贩私盐论罪，课以罚款或予拘押。这么一来，既断了一些农家小贩的一条生路，又让乡民须用高价去买官盐。铜钱银子烫心肺，这一进一出的，对本来生计艰困的乡民，就如性命交关了。于是乡民就想着拦官轿陈情了。

　　从宁波城厢到五乡碶石山弄十余里路，俞能贵闷头走到村口，大树分开叉路的地方，便是瓦片簇新的“汪记”盐铺，柜台盐瓮示威般地戳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