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忘记及时关掉的手机发出响动,是我的学生从印度发来的微信,一张菩提树叶的照片。这个热情的韩国女子,跟我聊天时偶尔会攥住我的手,让我诧异又惊动。菩提树叶于我没有那么稀奇。初中时参加生物兴趣小组,由老师领着径直去到开元寺的甘露戒坛前,征得僧人的同意一人采摘两枚菩提树叶回去做叶脉书签。看来她才是文艺青年,总是为一时一事雀跃,并且急于告知他人。
午夜电话多半是凶铃,如果那竟然是故人来诉衷肠。对于一段死去的情感,我的态度恰如医生面对抢救无效的病人,默哀片刻扭头离去。既已尽力,既已盖棺,又何必企图还魂?心有不甘五内翻滚都自己吞了吧,无谓再惊扰对方。我不相信大家还能做朋友那一套,能做朋友何至于此,朋友在我看来是个尊贵清白的称谓,并未沦落到如此地步。太平盛世通讯发达,我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失散之人,失散其实只是疏远罢了,已经不记得当然是不够重要。打电话来让我猜是某某的骗子运气太差了。
如果我在半夜还醒着,多半是手上的书实在太精彩,或是自己临近截稿期限的文章生生卡住。那些读来流畅的段落,写的时候并非每次都轻巧利落。幸亏没有做过撰文维生的梦,或者尝试写长篇,据说那是一种内耗极大的工程,完工时几乎怀疑自己被掏空。
当然,还有一些夜里清醒着,是因为与人细细吃过一餐好饭,把无线电蓝调音乐的音量调低继续喝茶。夜半,彼此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回响起来,拍打着心海嶙峋的岸。睡得着是镇静安宁,睡不着是检阅“原来我还拥有如此之多”的丰足。如此,长夜不是用来潦草打发,而是可以独享的。愉悦尽管零敲碎打,却足够拿来压一压岁月的箱底。话又说回来,挡住江南冬夜逼人寒气的,是一床好的鹅绒被,不是余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