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张大根先生写的“我爷爷盖叫天最后的日子”一文,令人心酸。张大根是早年号称“江南猴王”张翼鹏的长子,也就是盖叫天的长房长孙,少年时跟爷爷学戏,爷爷将自己的得意之作《一箭仇》传给了他。但张大根后来并没有进入京剧这一行,而是当了教师。他在本文中写“文革”的头两年,听说爷爷一家已被扫地出门,即去杭州探望,靠三轮车夫的带领,在杭州郊区一个烧砖瓦的地方的破瓦寒窑内看到了爷爷奶奶。房子只有十来个平方,用芦席一拦为二,爷爷躺在芦席后面的破床上,一条腿被造反派打断,原来住的“燕南寄庐”已被侵占了。
“燕南寄庐 ”是盖叫天用自己历年演出所得陆续营造的一所住宅,位于西湖后的金沙港。我去探访过,面积是比较宽敞,但内部装修摆设并不怎么豪华,有些瓶瓶罐罐的古董,可能还是假的。房子的格局既像江南古宅又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我看当初的设计多半依照了盖叫天本人的意思。房子大门的门楼上“燕南寄庐”四个字是齐白石题写的,我记得这是吴祖光和新凤霞向齐白石求来的。吴祖光把齐白石写在宣纸的原稿寄给了我,由我送到盖老府上。
除了这所房子,盖老当年还在杭州西湖丁家山刻意经营了他身后的住所,俗称“寿坟”。先是买地后是造坟,再是布置周围的景致,年复一年地这里添一点,那里补一点,逐渐形成了西湖边上的一处景观。我曾经向盖老建议,可否将你舞台上创造的几个典型的角色形象刻在石块上,放在寿坟周围,供人观摩。盖老听了似乎有点兴趣,是否采纳实行,因我自1957年以后就主动不去打扰,什么也不知道。
我还记得当年有人到杭州“燕南寄庐”访盖老,如谈得投契,盖老必定会邀来客去看一看他的寿坟。大概是1956年秋天,我在杭州,一天早上又去“燕南寄庐”。不一会,评话家吴君玉来了,同来的还有葛佩芳和高美玲。吴君玉是说《水浒》的,“小武松”来向“老武松”讨教,盖老自是十分高兴,即邀吴君玉等去寿坟参观,又去楼外楼请吃中饭,我全程陪同。那时吴君玉还很年轻,喜欢拍照,特地带了三脚架,这边放放,那边摆摆,起劲得不得了。谁又能料到后来各人命运的变化?
盖老在上海自然也有家。老家是石库门房子,后门在淮海中路近嵩山路的宝康里,这也是一条有名的老弄堂,其中住了好几位京剧演员。盖老家的前门在兴安路,我家在兴安路西首近雁荡路,可以说是近邻。老房子的天井小,难以施展拳脚,盖老便常常在夜静更深行人稀少的时候开了前门,到马路上来踢腿,伸臂,做身段。
后来盖老搬到了东湖路的一幢洋房内,这是国家对他的重视与照顾。洋房内有一块草地,盖老搬进去以后改铺成水泥地,为的是好练功和排戏。只要爷爷在上海,张大根和几个兄弟们每天或早或晚必来报到,然后就是在爷爷督促下进行一丝不苟反复不已的排练。盖老曾经指着这块水泥地对来访者说:“这就是炼钢炉,出钢不出钢,就看小将们自己了。”
东湖路的房子想必早已易主。小将们也都各自成才,多数继承了家传的衣钵。张大根先生是例外,如今由教师又“进化”成为画家。不由想起2008年初秋,朋友约我和老伴去游青浦青龙寺,去了才知道这里有书画家在聚会,他们一一当场泼墨挥毫,其中就有张大根。经朋友指点后我忍不住上前与他叙旧。张大根跟我谈了目前京剧的处境,说他如果上台演《一箭仇》,不知能有几个人来看。我则认他的才能不在舞台上驰骋而在宣纸上挥洒,正如古话所说:不归于杨而归于墨即杨朱墨瞿也,同样的是在弘扬祖国文化,“老爷子”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他老人家生前也爱画,吴湖帆、关良等都是他的好朋友……往事如昨,不胜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