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这家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咖啡馆，大概是福州路上开得最早的一家了，不到八点就可以喝到热拿铁，再叫一份特价早餐，芝士牛角酥，或葡萄干可颂，在二楼占据某个靠窗座位，一整天对着电脑打字。

　　也许因为没有洗手间，咖啡馆的生意并不好，二楼更不会有几个客人上来，有时，大半天就只有我一个人的打字声。墙上是错落有致的小幅印象派油画，伴以轻远的背景音乐，南美乡村歌曲，或者蓝调爵士。那感觉，恰似用如今的目光看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方，现代主义起始得桀骜不驯，却依然不敌时光的蒙尘，以及后来居上者的遮蔽，一种散发着无端怀旧情绪的氛围，土气到不得不被感染。彼时，心里总会生出一些庆幸，幸好没有洗手间，客人久坐不得，我便是仿佛自始至终包下了整个二楼。

　　咖啡馆开得早，可我总还会在它开门之前就到达，因为不想错过都市难得宁静的时刻。人迹稀少的大街，风还是清冽的，还没有染上汽车尾气的铁铅味。外文书店，古籍书店，所有的书店亦还紧闭大门，玻璃墙内的暗处，一排排书架上，是密匝端立的书籍。上海书城门口巨大的大理石店标前，有几位到得太早的客人。他们身后的高楼里，浩瀚到近乎无边的书籍还在休憩中，他们却已捧着热腾腾的早点，一边大口吞咽，一边等候着两个小时后，书城大门的华丽开启。

　　五分钟后，我站在咖啡馆门口，太早了，连这一家，玻璃门内也还黯然着。不过屋檐下有咖啡座，几把椅子倒挂在深棕色木桌上，椅腿朝天矗立着，这会儿正是它们露脸的时候，店门一开，它们就得翻倒身躯、脚踏实地了。取下一只，不计较是否有灰尘，欣然落座。很好的视野，因为没人，便可以望到大街的尽处。仿佛是设计者刻意的妙思，东方明珠的红色圆球在尽头如“海市蜃楼”般缥缈起伏，这条路，便仿如天河了。倘若沿着天河往东漂流，就能漂到黄浦江，那里与这里有着天壤之别，那里是一处风起云涌的旷阔之地……当然，这是坐在露天咖啡座的我眼见与心想的契合，是繁华都市寂静的清晨给予我的印象，抑或想象。

　　然，就在另一边，扭头即可见到浙江路上的烟火气息。超市灯火亮堂、人头攒动，手抓饼老板身手敏捷，香肠鸡蛋的香味几乎飘到我的鼻息；一筐筐新鲜蔬菜正出摊，不知菜贩们又是什么时候起的床，从哪里运来还沾着露水的果蔬？那才是人间的生活，百米之远的这里，却还寂静着，拎着菜篮子和早点的人们，似乎永远不会越过这条街，来到我坐着的这一边。这一边，是安然而蠢蠢欲动的福州路，它还没到喧闹的时刻，它静静地酝酿着，两小时后，它带着书香的萌动才渐渐开始。

　　咖啡馆终于在七点半刚过就开了门。依旧是一杯热拿铁，一个芝士火腿牛角酥，沿着木质楼梯上到空无一人的二楼。好了，这一天的打字即将开始。对内急的担忧阻止不了我在这里静坐整天的兴致。服务生早就说过，对面的肯德基有洗手间，你去吧，你的电脑，你的座椅，你写到一半的文字，我都会帮你看管。你的咖啡若是凉了，拿过来，帮你热一下……

　　那会儿，我真觉得庆幸，幸好这里没有洗手间，要不服务生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替我看管二楼的一部打开的电脑和半杯温热的拿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