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法
寄寓南翔,最便当的事,是去古猗园赏花。春尾夏首,牡丹怒放,似与远途的洛阳花会比艳。难怪这些日子里,喜好者潮涌。我轧在当中,特别留意石韵馆牡丹苑内的四大名品:姚黄、豆绿、赵粉和魏紫。其中的淡红赵粉尤为入眼,团团一大丛,花开数十朵;俏丽富贵,气质不凡。目睹其芳容,我不由想起在幼稚时代,曾愚氓地摧残过它的“先辈”,还差点弄出人命。
在我的故乡小镇上,几十户人家傍河而居。在家家的门前或屋后,都有一座几乎相似的柴门小院,种些野花闲草,蔬菜姜葱。惟有右邻的郑宅与众不同,三间瓦屋前的大院由砖墙围成。院中有两样植物为主人郑康所钟爱。一是牡丹赵粉,二是叶茂如盖的楠树。他家的院名楠园,由此而来。至于赵粉,据说已有六十年的花龄,还是从前郑康的父亲从洛阳引植过来的。郑父原在镇的河东开爿“同丰油坊”,1941年日本鬼子扫荡时油坊被炸毁,他也吐血身亡,郑家也就“家道中落”,只剩下几近荒芜的“楠园”。所幸郑康之妻苞人悉心照料赵粉,使它长得越发风姿绰约,馨香盈溢,名飘全镇。怎奈藏在深院,未免可惜。
这年春天,郑康突发雅兴,要在楠园办个“牡丹花会”,邀些亲朋好友观花品茗。我父是私塾先生,曾教过郑康长子十年书,因而也在邀请之列,九岁的我也尾随赴会。我曾听桥堍旁小菜馆的说书人,绘声绘色说起过楠园赵粉的段子:月光下,一株株牡丹幻化成一个个美女,在花坛边翩然起舞,宛若天仙下凡,直撩得听众无不心痒,总想一见为快。未料机会倒先给了我,我趁大人们在亭阁喝茶聊天,细细地对赵粉看了个够,心里还油生了一个怪念:倘若我家的小院,也有这么一株牡丹,那该多好呀!夜间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须臾,我决定去楠园折一枝回来栽养!我攀爬楠树越墙,近身花丛。原以为轻轻一折,一枝即可到手,不料枝杆坚韧如藤,不易拗断;只得再从根部扒挖,慌乱中蛮力拉扯,终于连根带杆拔断一枝,回家埋在小院土里,心里惶惶,忐忑不宁。
清晨,门外的嚷嚷声将我吵醒,有人说郑家楠园的牡丹遭窃,几十株赵粉一夜间全都枯萎!郑康在园子里直跺脚,苞人则面对一摊“死花”,哭天嚎地,伤心至极。因为这花倾注了她多年心血,是她的命根子,如今赵粉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喊着要去跳河。我则迷惑:明明我只折花一枝,怎么数十枝竟会全枯?成年后我请教了花农才知,花可伤枝切不可伤根,一根残,全株亡。这也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知道祸闯得不小,便躲到婶婶的蚕豆田里一天没敢回家,靠吃生蚕豆充饥。父亲得知特地从外乡赶回,领着我向郑康叩头赔罪,这事才勉强过去。可是苞人从此精神萎糜,变得痴呆。她原在镇上也算是个美貌女人,可现在却成了个憔悴的老妪,口中不时喃喃自语:“赵粉,赵粉!”她整天泪流满面,不久哭坏了双眼。在一个寒夜,她摸黑投河自尽,多亏路人救起……
这虽是一段往事,在我心中却是个难解的结。每逢牡丹花开时节,尤其是看到赵粉,我便会陡生“暴殄天物”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