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很远,始皇帝很远。相对于上海这座晚近崛起的海派城市,说的不仅是空间和时间距离,还包括心理距离。从沿海,到内陆,从公元前,到近现代,路途遥迢,时空隔断,即使现在,走一趟西北也不算太容易,更别说打通人文的精神穿越。这样的感觉叠印在心里,旷日持久,难免让人觉得,上海不仅离秦朝、秦始皇太远,也离中原文明太远。但你如果走一趟金山,做一点田野寻访,这样的误解也许多少会改变。
初闻金山境内有一处村落名秦山,完全没当回事,以为巧合而已,此秦非彼秦。殊不料细访之下才知道,此秦与彼秦,果然瓜牵葛攀,秦山村的确因秦而名。
张堰镇西1.7公里处,涌浪般隆起的一面土坡,就是秦山。山形低矮,灌木丛生,若非当地人告知,如此地貌与常人头脑中对山的想象很难对上号。资料介绍,此山海拔32.13米、周长0.5公里,然而外表看上去,就是一座土堆、土堆一座。更让人意外的是,据清乾隆版《金山县志》记载,秦山正是因为“秦始皇登山望海,山右有秦皇辇道”而得名,所以又叫秦望山、秦皇山等等。
沧海桑田,其间天晓得发生过多少天翻地覆的巨变,秦山因此而屈尊为土堆亦未可知。
如今的秦山,登山既属勉强,望海更不靠谱,离最近的海岸线也有一二十公里,单凭想象,根本无法还原昔时形貌,只能依赖旧志。据载,秦山早年滨海,奇峰、怪石、灵洞萃集,揽仙人洞、老人峰、飞来石、翠微峰、龙游洞、白龙洞、石马磴、试剑石等“秦山八景”为胜。仙人洞至今仍遗山南,洞口狭小,深不可测。老人峰则兀立东麓,裸石斑黄,形赛老翁。既然有奇峰的体量,皇帝便有了登临远眺的可能。所谓“辇道”,是皇帝座车压出的辙印。这种车子靠人力驱动,而非畜力,因而灵便,比驴马更适合登山。龙体万钧呀,帝辇压迫过的地方,石头也被刻下辙迹,这是古人的浪漫;山呼万岁的先民,肩头又该勒出多深的沟壑,记忆早已漫漶。秦始皇上山想看什么?西北来客,从没见过海,探海猎奇,聊补四野八荒之阙。唐代诗人薛据曾云:“南登秦望山,目极大海空;朝阳半汤浴,晃朗天水红。”即便中华一帝,嬴政的襟抱也不见得一定要大过开眼吧。
若论地貌变化之大,上海一地可能莫过于金山。民谣叹曰:“谁云沧海变桑田,但见桑田沉海底。”按照已故著名学者谭其骧教授的观点,早在六七千年前,杭州湾北岸的这片土地就已成陆,并有先人活动的痕迹。然而岸线时涨时坍,变幻无定。东晋时期上海南部地区海岸线,并不在现在的位置,而是还要往南、往大海深处,再推进至少20多公里。滚滚钱塘大潮,即从当年金山陆地的坍陷处,承接东来的海潮,浩荡起阵,一路向西,直扑杭州湾越收越窄的喇叭口,形成壮绝古今的奇观。如今悬影海上的大小金山,直到宋代以前,还是上海陆地的组成部分。奈何沧海桑田,既有崛起的,就有坍塌的;既有延展的,也有沦落的。上海西南一带海岸线,直到明代中叶才逐渐稳定下来,其中曲折,岂一言可以道尽。
秦山之谓,无论传说也好,神话也罢,倏然之间拉近的,其实是海派文化同中原文明的距离;秦始皇远眺大海的眼神里,扑朔着一个民族出发时的原点。根植于泱泱中华的任何一种文化,都遗有祖宗的体温传统的余脉,温故而知新,盖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