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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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3月22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永远的小女孩
胡言
  ◆ 胡言

  归有光的《寒花葬志》,全文不过百把字,却是一篇传诵的名文: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乎!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之食,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想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嘉靖丁酉”是1537年,是年归有光32岁,寒花20岁。十年前,即1527年,归有光22岁,初婚,娶魏孺人,寒花10岁,是陪嫁丫头。

  陪嫁丫头长大了,会成为通房丫头或妾,寒花也是这样——“事我”就是这个意思。“事我而不卒,命也乎!”

  按理说,“事我”应该会有什么“结晶”吧?最近发现了该文的另一个版本,在第一句“婢,魏孺人媵也”后面,还有“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亦死。余尝寓京师,作《如兰母传》”几句佚文。《如兰母传》今不存,但在归有光的文集里,《如兰圹志》却确乎是存在的。那么,事情就清楚了:寒花曾经为归有光生过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叫如兰,但她们都不幸夭折了。当然,本来还可以继续生的,但现在寒花自己也死了。“事我而不卒,命也乎!”看来,除了“封建思想”以外,还有实际的考虑和浓重的遗憾在里头。

  而且,据说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中,为地位低下的婢女写墓志的很少。一定要找一个出来,那么在归有光之前,写过《青衣赋》的汉末文人蔡邕差相仿佛,虽然“赋”还不是墓志。

  学者们关心寒花的身份,关心寒花与归有光的关系,关心《寒花葬志》佚文的文献价值,当然都有其道理。不过我总觉得,如果把《寒花葬志》作为一篇文学作品来看待,那么其实学者们关心的这些都无关紧要。不仅无关紧要,而且那几句佚文实在还是佚去的好。我甚至怀疑那是归有光本人之所为。

  这是因为,我们注意到了作者选取的那个时间节点:寒花前十年与作者无关,后十年才与作者有关;作者写不了她前十年的生活,却又全不写她后十年的生活,而只是写了她十岁时的几件小事。

  作者仅用寥寥数笔,三二细节,便写活了一个小女孩,让她活在自己的文章里,获得了永恒。那个垂着双鬟,穿着深绿衣裳,吃饭时“目眶冉冉动”的小女孩,永远定格在了十岁,占据了读者的心灵。用时尚的话来说,她挠着了读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后来的十年岁月遂不复存在。

  而且,她后来成了什么样的人,她与“主人”的关系如何,她为“主人”生过几个孩子……对于后代的读者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多写那几句,作为“葬志”,固属题中应有之义,但作为文章,却徒嫌辞费、画蛇添足了,反而破坏了一个小女孩的完美形象。

  像现在这样,作者用文字抓住了小女孩生命中最华彩的瞬间,用文字让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画面定格。瞬间变成了永恒,催化剂是文字。

  “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惟此可歌泣之精神,长留天壤。”(黄宗羲《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

  这就是《寒花葬志》的魅力,也是归有光文章的魅力。

  与归有光的《寒花葬志》相似的写作手法,我在约四百年后的普鲁斯特笔下看到。话说叙述者马塞尔的外祖母死了,

  几小时后,弗朗索瓦丝能够最后一次地、不会引起任何痛苦地梳理外祖母那漂亮的头发了。她的头发仅仅有些斑白,看上去始终比她本人年轻,可是现在它们成了衰老的唯一标志,而她的脸却焕发出青春,多少年来痛苦在她脸上留下的皱纹、收缩、浮肿、紧张、弯曲都消失得无踪无影。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她父母给她定亲的时代,脸部线条经过精细勾画,显露出纯洁和顺从,脸颊重又闪耀着纯真的希望和幸福的憧憬,甚至又重新闪射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快乐。这些美好的东西已渐渐被岁月毁灭。但是,随着生命的消失,生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一缕微笑仿佛浮现在外祖母的唇际。死神就像中世纪的雕刻家,把她塑造成一位少女,安卧在这张灵床上。(《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 

  岁月带走了外祖母的少女时代,那个无比美好的少女时代,可死亡又把它送了回来。于是在普鲁斯特的笔下,外祖母战胜了所有的时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定格在了定亲的时候,重新成为天真无邪的快乐的少女,一如归有光笔下那个永远的小女孩。

  于是我们知道,在他们的笔下,在美的面前,时间可以不存在,岁月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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